南方十年——荔枝

初到上沙时，因为无处可去，我常常在街口的一棵大树下歇脚。那时，我被南方炽热的太阳晒得黑黢黢的，像从煤堆里挑出的一块模样还算周正的炭块。炭块快接近燃点时，就找个树荫老老实实地呆着，以积聚重新走到太阳底下的能量。那棵树很大，高有十几米，粗可盈抱，树皮黑褐，叶片狭长，枝叶浓茂。树的南面有一个不太大的小山丘，山丘就堆在这条街道和107国道的交汇处，107国道上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就从大树的旁边经过。
上沙工业区的工厂挨挨挤挤，家家货如轮转，生意兴隆，街上的行人却不多。车间里的工人忙忙碌碌，操着来自天南地北腔调怪异的普通话，天天上班，加班，没有星期天。到了月底，就能领到薄厚不等的一叠汗津津的薪酬。广东的天气确实热，工人在车间工作时，可以用一种风力很大，呼呼啸叫着的牛角风扇降温。但宿舍没有装风扇，十几平方米拥挤的空间里，装着十个左右的工人，闷热难挨，常常赤了膊，汗水能洇湿席子。下了班，工人就喜欢坐在厂门口的树下打打闹闹，吹牛聊闲天，我喜欢清净，就还是到那棵大树下去坐。那棵树离工厂不远，步行三五分钟，上班时间快到了就再走回厂里，也不会迟到。

其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棵大树就一直像个坐标的圆心一样，不管到哪儿去，只要回到这棵大树下面，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踏实。还没找到工作那段时间，在外面跑一天，每到黄昏，回到这棵树下面，就像回到了家一样的感觉。漂泊的家，那怕没有四围的墙，也能给人温暖。树大，能遮住炽热的太阳，还可以避雨。广东的天气除了热，雨也是“及时雨”，看着天气晴朗，没有任何征兆，一忽而就会大雨如注，不请自来的大雨常常把街上行走的人淋成一只只落汤鸡。
我常常坐在这棵树下发呆，有时还会打个旽。梦境里除了街上的车声、人声、喧杂声，还会有各种不请自来的人和事。离了家，在千里之外，家乡却常常在梦里抵得很近，肌肤可亲。触手可及物和景，或者一张逼仄的侧脸，就在梦里和我交谈，倏忽，又不见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两个年轻人耷拉着脑袋从街角走过，脚上拖着一双肮脏的人字拖鞋，拖鞋一板一眼地拍打着街面。这是找工作的人的标准着装，T恤衫，大短裤，人字拖鞋，拖鞋一般都是蓝色的。
一直在树下坐，却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因为搜素所有的记忆，觉得北方并没有这种树。直到秋初的某一天，我无意中抬头，突然发现树的枝叶间缀着一串串一串串红晕，像是果实的颜色。这种颜色在我的脑袋里转了几个圈，我才反映过来，这是一棵荔枝树。再抬头细看，就看见树的枝桠间一层层一层层的红晕就更加浓了。荔枝是南方的水果，听说上沙工业区南边可以望见的山里，有很多荔枝树，但我那时没有心思爬山赏景。上沙滨海，是个渔村，近旁却有很多山，但山都如丘陵，没有险竣的大山，山上一片葱茏，长满了树和草。

一起找工作认识的一位陕西老乡说，找工作那阵，他们十几个人晚上没地方住，看着山近，晚上又不冷，就上了山，想在山上呆一晚上，但被治安队开枪射击，被吓坏了。
那时，治安队查的很严，晚上十二点以后，如果在街上瞎晃悠，很容易被治安队当“盲流”带走，一般是送到樟木头的收容所，需要亲属或者朋友拿钱赎出来。如果没有朋友来赎，就会被要求干辛苦的工作，工作所得的酬劳并不支付，等够了车票钱，就给买车票遣返原籍。我见过一个兴平的朋友，在樟木头呆了十几天，等赎出来后，简直没有了人样。衣服肮脏邋遢，头发象一蓬杂乱的野草，乱糟糟的，头发间密密麻麻挤满了虮子，一片雪白。拨开头发，肥硕的虱子贴着头发乱爬。用水冲洗，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只好把他送到理发店去，想把头发剪掉。理发店的漂亮的老板娘见了大惊失色，躲得远远的，好话说尽，也不肯靠前，但愿意把一把不再使用的手动推子借给我们。拿了推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他推了个光瓢，理下的头发拢成一堆，点火燃烧，噼噼啪啪，放鞭炮一样。
他们本以为呆在山上很安全。十几个人正骑在树杈上，在枝叶间摸荔子吃，结果治安队忽然到了山下的小路上，喊话让山上的人排队走下来。结果谁也不肯走出来，因为出来的结果就是给送到樟木头收容所去。于是就满山乱窜，就听到了枪声，“啪啪啪”打了几枪，他们吓得藏在石头后面，连要放的屁都给憋了回去。
老乡说，“荔枝挺好吃的。”但此后，没人愿意再在晚上上山躲治安队了。
那段时间，我也不再在那棵树下坐了。虽然说大树下头好乘凉，但大树是人家的，我只是个匆匆过客。虽然我一直没见过这棵荔树的主人，但想想这么大一棵古树，身份也一定很重要，老在人家的果树下呆着，让人家操心，也没有必要。后来直到有一天，我从街上再走过的时候 ，看到树上的红云消失，才来到树下看。树下，散落着一些残叶，我常坐的那个地方，土还光溜溜的。
重新审视这棵树，树依然很高大。想，在北方，极少见到非常古老的果树，而南方那么有名的荔枝树，居然是可以长这么粗这么高的。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去采摘那些缀在枝叶间的果实的。荔树以前虽然没有见过，但诗句是有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两诗对我的印象非常深。爱吃荔枝的杨玉环，说起来还是我的老乡。因为故乡有一座山叫野河山，山上多峭岭，多野杏，多不生刺钩的野枣树，也多神奇玄幻的神话故事。传说，杨玉环就是这座山上的杨家坪人，野河山一带一直流传着“杨贵妃，笑雪黑，生岐阳，死马嵬”的句子。没想 到，北方土生土长的杨玉环，却喜食南方的水果。而我最早知道有这种水果，也是因为这首诗，但却一直未曾有机缘一睹真容。多年以后，我漂身南方，在一棵荔枝树下坐了这么久，却不自知。
差不多在三年后的某一天，下班了，我照例想去在这棵树下坐坐，走近，却看到树下停着几辆挖掘机，还有几辆运土的工程车，树下，已是一片狼藉。很快，这棵在这里也许长了百年的大树就被砍倒，枝叶横陈。小山丘也被挖掘机修整成两个平台，小山上的树木野草都没了踪影。没多久，一座拱形的大理石门楼就建成了，这里是要建成一座专门给有钱人消费的娱乐场所。百乐门娱乐城开业后，我还常常从街头走过，能看见昔日的一座小山丘，现在是霓虹闪烁，灯红酒绿，门口站着两排穿着制服的保安。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工厂的老板，还有一群又一群妖艳暴露的年轻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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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再在这棵古老的荔枝树下安坐、冥想，看路上人来人往了。回厂里翻书，却在从老家带去的一本旧书中找到一篇《荔枝图序》，文曰：“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我想，树都没有了，纸醉金迷，“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倒必不假。百乐门营业的时间并不长，是被公安局查封的。坊间传言，说是“发生了枪击案”，或者又说查“黄赌毒”封的，不管那一种情况，我觉得都像真的。
查封了的百乐门，很快一片破败，门窗调敝，落满了鸟粪和灰尘。昔日车来车往的停车场，也长满了齐腰的野草。可是，那棵高大的荔枝树，却不能再出现了，我自然也再不能在那棵树下呆坐了。后来，随着生活情况的好转，每年荔枝上市，我也会在上沙的市场购买几斤新上市的荔枝，回租屋和妻子对坐而食。甚至，从贩卖荔枝的商贩口中，渐渐知道了一些荔枝的品种，比如妃子笑，比如桂味，比如糯米……
因为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所以最愿意买妃子笑这个品种来吃，妃子笑，名字应该就是从这句古诗来的吧！剥开，果然“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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