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灵魂不孤单?

江南山里的夜色来得早,南方的太阳落地晚。我家的电视早已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估计有大半年没开过了,没有过着“新闻联播”的幸福生活,只依照从前的生活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饭也是不饿不吃,有时仅煮萝卜水喝喝,带小狗阳阳它们出去走走,让它们撒个欢,撒几泡尿,一起回屋睡觉。

而远在南方的老同学章贤文每每晚上酒多了,总会拨打我电话,而且要视频。多半是他红着脸讲述着自己情感的孤独与伤痛,还有对霞姑娘的牵挂。说着说着,他在那端直掉泪。我渐渐有些烦他了,晚上索性将手机调成静音,免得他再来电话,又像祥林嫂一样讲个没完没了的。

其实,人活在这世间上,即使是生活富裕、家庭日子幸福美满的人,也有孤独的时候,谁的灵魂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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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贤文大学毕业从家乡濒临长江边的一所高中只身前往南方泉州教书,不只是谋生,更是在逃婚。自从他到南方这座滨海城市,就没再对爱情抱过任何幻想。何况老家那个女人追了过来,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早把他治得没脾气,他自叹自己像牲口一样苟活着。

章贤文是家中独子,他小时候在无为老家与表妹订过亲,表妹没有上过学。那时候,我们乡下男孩子很多儿时都订过娃娃亲。我从上初一开始,就不断有人上门张罗娃娃亲。我的母亲经常来向我讲这家那家姑娘情况,到了我考大学的那年春节,她硬逼着我的两个姐姐绑架似的带我去“相亲”。我二姐特别积极,因为是她干妈家的二女儿,比我大一岁,没有读过书,据说干农活是把好手。我硬着头皮走了十多里路到那人家,恰巧她姐妹俩出去拜年了。其家人要叫人去找她们回家,我急忙说,不急,晚上我们不走了。捱到吃过午饭,我饭碗一放拔腿就跑,九头牛也拉不住。

涨姿势徐志摩诗选的图片 第1张

我考上大学后,与章贤文比较爱好文学,他极富才情,一晚上能写出三四千字文章,那在我们心目中是了不起的事情。一心要当作家的贤文看路遥《人生》小说时,痛哭流涕,称自己才华远胜于高加林,这辈子却被大字不识一个的表妹缠住了。我们同学听完他的哭诉后,都赞同他回家退亲,奔自己的前程。他果真给舅舅写了一封信,声称某天要回去当面退亲。临回乡的日子,他又胆怯了,非要拉着我陪他一起跨越长江,以壮胆色。
我们俩坐轮船过横渡长江,辗转坐车到了他乡下的舅舅家。土墙草房正屋里早坐满了一排长辈,见我们进屋,也不起身,也不说话,屋子里很沉闷。贤文早像泄了气的皮球缩在屋角,我鼓足勇气站在大桌边,跟这群农民伯叔们大讲一个矢志报国的有理想的青年此生要四海为家,以身许国,造福人类,以后是顾不了小家的……那些老人家依旧闷头抽烟,不接话,也不吭声,听我继续演说。我口干舌燥,接过贤文递过来的水猛喝一气,正准备继续演讲时,只见屋外一个女孩挑两只半桶水走到家门口,从屋内蹦出去的妹妹说“大学生表哥来了”,那挑水的女子脚步趔趄跌到在地,两只水桶里的水全浇在身上。

章贤文从屋角跳起来,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双手扶起湿漉漉的表妹……好多年以后,章贤文告诉我:那晚你被我舅舅他们酒灌多了,睡得像死猪,我去了表妹房间,与她长吻半夜,回来时你还烂醉如泥。
我醉在酒中,他醉在情里。

02

毕业前,我与章贤文还干出了一件当时很勇敢的事情:向学校递交了申请书,自愿去内蒙古自治区教书,为改变那里落后的教育面貌奉献自己的青春年华。我们俩还直接给当时内蒙古的巴图巴根主席写了一封信。学校真当回事情,积极宣传新时代大学生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功立业。我们俩的父亲闻讯后,赶来学校,住在我们宿舍。两个老头不阻拦,也不说话,天天我们上课去了,他们躲在宿舍唉声叹气,慨叹儿子要远走高飞了。他们整整住了一个星期,我们泄了气,承诺不去内蒙古了,他们才肯回家。

我的父亲退让一步,同意我不回老家,只要在安徽省就行。贤文尽管挣扎,还是分回老家一所高中教书去了。一直抗婚,年年反抗,最后他的父亲以镰刀抹脖子、找绳子上吊相拼。他给我写信称,自己曾在烈日下赤裸着身子躺在石头上曝晒,愿化作一缕云彩和诗一起飘向远方,最后还是万念俱毁进了洞房,娶了表妹。
原本他在教书中找到了乐趣与成就感,将一腔心思全用在教学生上。后来学校领导斗争得乌烟瘴气,他一介文人又不愿就此下去,于是只身南下福建谋职,表妹扒火车追了过去。他们的女儿福建师大毕业后嫁了个军官,落户泉州,贤文当了外公。四年前,我与爱人专程去福建泉州看望贤文,他已是当地非常著名的高中语文教师,桃李天下。他将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带在身边,单独住一间屋。他一天要跑许多回照顾母亲,有时不见人了,四下里寻找,老人家竟躲藏在水沟里。
贤文带的多数是高中毕业班,家里家外也是心力交瘁。我去他家时,他往日的小表妹正带外孙女玩,见到我时手足无措要张罗晚饭。我让她下两碗面,煎几个荷包蛋就行了,她很惊诧。我问她可记得当年我陪贤文去过你家?她笑吟吟的说,“记得呀,你陪过他到我家退亲。”

涨姿势徐志摩诗选的图片 第2张
那几日,我随着贤文的生活轨迹感受他确实非常忙碌,他说年轻时的爱情梦想早已放下了,只是文学的梦想一直萦绕在心,希望退休后能够有时间与精力好好在这上面纵情一回。他还领着我看了他在市区的几处房子,讲述与老婆分居的种种情况。
就是这个贤文,此后却遭遇了一场浪漫的事,打开了他揣在心房里的潘多拉爱情魔盒。

03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他领着来租房的姑娘去看自己那套闲置的房子。姑娘大学毕业,来南方这座城市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刚升做大堂经理,事情多了起来。贤文听她口音像是安徽的,一问果然是宿松的。姑娘喜欢这屋,翻看书架上《徐志摩诗选》《边城》《海子诗选》。他们聊这些书,和作者的那些事,知道她叫霞。

大约一个多月后,贤文收到霞信息,问他晚上可有空?今天休息,在家做几个家乡菜,请他吃饭。贤文进屋就闻到了蒸咸鸭的香味,霞羞涩的说,“我初下厨房,烧得不好!”贤文夹了块咸鸭先尝尝,无为水乡长大的他,从小暑假放养鸭子,秋后卖给人家做板鸭,换些上学钱,家里留几只鸭腌制晒干,妈妈把腌菜里切些咸鸭炒好,用罐头瓶装好给他带学校吃。
贤文想到这辈子冤家对头似的父亲早已过世,母亲现在又这样状况,家乡差不多成故乡了,便轻叹一口气,“唉,好多年未吃到这个味了!”霞姑娘说,“我妈妈寄来两只咸鸭,您带一只回去吃吧。”贤文想到家中的那个母老虎,摆摆手说,“留着吧,我想吃了到你这来”。霞姑娘说,自己父亲过世也早,妈妈拉扯大自己与哥哥。哥哥高考那年,妈妈生大病,就退学在家干农活,供自己读完大学。哥哥都三十多了,还没成家!贤文举起酒杯,“乡下人在泥巴里抠碗饭吃,难啦,我们要奋斗!”霞喝了半杯,又倒了点,说,“我没喝过酒,剩下的都归您了。”贤文抬头见她脸颊红润,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与贤文目光相遇时,脸色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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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上,他们谈的多是书架上书里的事情,霞姑娘还知道徐志摩的原配在志摩空难后,照顾他母亲,自己也干到上海一家银行副总裁。而陆小曼后来闭关习画,解放后成了上海画院画家,画了不少好画!一场空难消失了诗人的肉体,爱情却让两个女人成长。临走时,霞塞给贤文一个信封。
贤文一觉醒来,匆匆赶去校园,他担任高三班主任。晚上回去见床头一信封,里面装着钱。这房租钱给的多了,想退给霞,又怕她为难。此后,他有时顺路卖些水果与零食,送去。霞姑娘多半不在,便放门口。姑娘回屋门口有惊喜,发信息致谢。在外开心与不开心时,也习惯给贤文发信息。这些原本极平常的交往,在两颗孤独的灵魂间却将彼此的开心翻倍,不开心的事也成了成长途中的财富!

大半年的光景,贤文每天与霞交流已成习惯了,人也变了个样。有时隔两天没收到她的信息,便是担心。自己有时忙得焦头烂额时,没及时回她信息,她打电话来问:“您是不是不舒服?别太累了!”每次听到熟悉的乡音,贤文枯竭了的心海都落下了春雨,生命中一种原始的火苗在潜生滋长。

04

有天下午,贤文遇到一个过去教过的学生,现在生意做的大。他送了许多点心,一箱意大利原装红酒,还有一盒好看的蛋糕,让他带回家给外孙女吃。女婿一家人带着丈母娘外出旅游去了,他把点心送给母亲,母亲不吃蛋糕,又放不住,便给霞姑娘打电话,“我买些菜,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这晚,贤文与霞姑娘都喝了红酒。姑娘说平时看客人喝欧洲红酒,今晚我也喝了,好开心。她不再是两个半杯,喝了两瓶后,贤文想起光顾买菜,没备主食,便对有些醉意的霞说,“你先靠一会,我下去马上来。”他下楼从车里取出蛋糕,回屋见霞趴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脚轻手撤了桌上杯盘,擦干净后放上蛋糕,去阳台上抽枝烟。他看看时间,想走,又担心她这么睡会冻了,便脱下外衣给她盖上,自己倚在椅子上,酒劲上头,迷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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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醒了,她忽闪忽闪大眼睛,见面前大蛋糕,激动站起来,肩上衣服掉了,看贤文倦在椅子上。她捡起衣服给贤文披上,怕他跌倒,便拽过椅子坐在旁边。贤文迷糊中觉得一股香气扑鼻,微睁开眼,这香气是霞的体香。他要站起来,姑娘想扶他坐好,热乎乎的身子晃悠着靠在贤文身上,她柔弱的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过生日?”贤文“嗯、嗯”两声,伸出手扶她站稳,姑娘一双手环扣他脖子上,浓郁的原始体香让贤文趔趔趄趄,两人竟紧紧拥抱!
贤文挣扎着,越挣扎,扣在脖子上的那双手搂得更紧。姑娘呢喃细语:“今晚您不要走!”贤文脑子空白一片,喘不过气,结结巴巴说,“我给不了…你未来,我又怎能…解开…你的衣扣!”“我不要您的未来,我只想把自己交给一个我爱,也爱我的男人!”贤文分明感到姑娘流泪了……
霞姑娘今年春节前回宿松,疫情时封路关店,她滞留在家乡。奉母亲之命“换亲”,嫁给了一个开拖拉机的庄稼汉,而那户人家的女儿则嫁给了霞35岁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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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文说自己快疯了,不是怪霞姑娘嫁人。而是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男人,更无半点好感。贤文有时收到霞的信息,说男人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看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要需要就抓起来上床,一天能抓五六次。在外喝醉了,整夜折腾得人不得安身,生不如死。您曾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如牲口一样活着,殊不知自己现在也变成了牲口!他们之间的微信来往,已为此事,那男人打了她好几次,往死里打。这户人家的妈妈对霞说,“我家儿子配不上你,我们家终究是留不住你的,但你要给我们家生个娃,留个后代。”
贤文原本不多的头发,被自己揪掉了不少,人瘦了一圈。他大约是真的痛到心里了,他不敢再翻霞看过的《徐志摩诗选》,他们或许都正在经历一场炼狱,能否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看他们的造化了。
或许有期待,或许彼此就这么隔海隔江在漫长的遥想中老去。他们的故事,可能与很多人生旅途中相逢偶遇的男女一样,痛着,痛着,就老了。走着,走着,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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