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籍贯”将如何安放

父母的名字在户口本上消失之后，籍贯这个词的意义，早已荡然无存。这些年一直想一个问题，我是谁？我出生在哪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个远离故乡的外乡人，在风烛残年时何尝不是如此。这边的一脉家族除了我都出生在内蒙古这片广裘的土黄高原上。只可叹，幽窗独坐，听何处长啸如风，落叶半床，枕上偶停闲鹤。想来故乡的后人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祖辈长辈们都长眠南山，留在故乡的同辈也所剩无几，即便在家谱中外挂只怕就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也老死不相识了。

人生的悲哀，就像迁徙的大雁，在北归线上一声声悲鸣，能回去的不知何年何月，哪一代，就算回得去已面目全非。但乡音仍然是我熟悉和洞察与我同一种人的根源。

我一岁在“襁褓”中跟随母亲踏上了绿皮火车，三天两夜奔袭内蒙古，那个地方就成了我第二个故乡。大概五岁回过一次，七岁到十岁回过两次，诞生地邓家台的记事就是从第一次开始。

那次是被“捎回去”的，同村老韩一家下放原籍，跟着他们家混搭上路。六个人四个孩子，为了省钱少买了两张儿童票，在北京站中转被站警抓住要求补票，我的票钱餐费临走时父母是给过他们的，最后软磨硬泡，老娘们又哭又闹撒泼打诨赖过去了。

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推进，每到一个大都市，由星星灯火到通明瓦亮然后又朦朦胧胧甩到身后，只要胸中生出故乡的轮廓，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铁路上盒饭，是一种几角钱的汤浇饭，铝制饭盒印着红色铁路标志，半盒米饭浇两勺带有几片黄瓜的鸡蛋汤，那是我见过闻着味道最好的饭菜。两个孩子一盒饭，轮到我几乎见底了，孩子嘛饿两顿没啥，总不能和带领你的人抢食吧。第三天总算到了海城县，离老家只有几站地，火车上意外的遇上一伙人，其中有我的老叔，那时他还是年轻的小伙子，听老乡说他的侄子回来，兴奋的把我搂在怀里，一直到葫芦峪车站，骑在脖颈上，高举着下了火车。出了站台才意识到进城买的东西连包裹都随着火车去了远方，人下车了，包裹没了。

奶奶高兴极了，说没把孩子扔了就是万幸，其它都不算个事。铁路以东是毛祁公社，雨后一黛青山，远远近近，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外祖母家就在那边。西边是感王公社，一望无际的平原，青纱帐郁郁葱葱。细路很窄，高粱，玉米叶子上的露水明珠一般搽在胳膊上，裤腿上，湿漉漉的。木桥下一条河，两边又分为前邓家台后邓家台，一群孩子在河边洗澡摸螃蟹。

两三条烟囱筒子，凸出在农舍的上面，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两厢房一正房，各两间，出口处着生长一颗百年的老柳，粗大斜枝上厚厚的糙皮苔藓丛生，有很多黒木耳排列在弱光的苔藓上。

坐在大格窗里的火炕上，能远眺几块自留地和水塘。奶奶徐氏干完活叼着烟袋锅子盘着腿就坐在那。我人小辈分大，一个大我二十几岁的男人撩闲，没事跑到正房弹我脑壳，第一下没搭理他，第二下我怒火冲天，随地操起家伙就抡过去，吓得他鸡飞狗跳逃出院子，我没打着急了眼，直接从拉仗的奶奶嘴里拔出长烟袋锅子，扔到窗外。亲戚们笑疯了，说这小子的爆脾气真是杨家家传。

爷爷的容貌连我母亲都没见过，炸沈阳国共拉锯战，店铺被飞机炸塌了一半，散了伙计，一挂马车携家眷逃往原籍邓家台，一路颠簸，也是高粱蓬勃时候，遍地青纱帐，又被土匪抢了两回，到家啥也没有了。正好赶上土改将要结束，划分贫农。爷爷不到40岁病殁。

母亲放弃海城县纺织厂工作，嫁到杨家，在邓家台小队当妇女队长。这个大院的正房是母亲生我的地方。后来听说，我出生第一眼看到的是接生婆，奶奶说我的脾气性格像接生婆，不过她手脚麻利，说话快人快语，十里一台有名的乡医。

爷爷从财大气粗，到落魄离世，过去的乡绅，姨爷，姑表几支亲戚都开始不待见奶奶一家，曾经受过的恩惠通通烟消云散，嫌弃奶奶是二房，没分到大田，几垄菜地也是别人剩下贫瘠之地，生活一直窘迫。生计之苦不得不让大姑早点嫁到西柳，从农村来讲西柳算是富裕大村，时不时送过点粮食南瓜之类救燃眉之急。

父亲去了鞍钢工作，二叔去了海城县，能寄回一些钱。家里有母亲当队长，公分比一般人高，这时生活才有了起色。正房两间，奶奶一间，母亲和我住一间。老叔老姑住两边厢房，他们游手好闲，依仗母亲当队长经常偷生产队粮食，母亲很为难，经常和他们发脾气斥责他们，也因此从娘家拿回一些粮食补充家用，

后来老姑也嫁人了，父亲从鞍钢支边先到了内蒙古。五八年饿的人实在受不了了，母亲辞去了生产队长带着我投奔父亲。二叔争取到县里出国指标派到苏联学习汽轮机热处理学，几年后分到哈尔滨大型国企，娶了城市花魁一样的漂亮二婶，把奶奶，老叔带走落户哈尔滨。

大概九岁回去时，邓家台我出生的房子，被老姑给卖了，我到邓家台打听老姑家的时候，土埂上有几位村民，笑貌，长相，声音几乎和我父亲相似，我深知他们都是沾亲带故，我几乎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老姑卖了大房，租间小土瓦房，一家几口靠着姑父在兰州白银公司工作寄回来的薪水过活，有钱三天乐，没钱凑合，习惯铺张浪费，不干农活，日子窘迫。老姑见到我后，东家借几颗鸡蛋，西家借一斤面，总算对付个午饭。过午时辰我直接回到葫芦峪姥姥家。

再次路过那间我出生的房子，大院修缮一新。应该是一个勤快人家，树木花草兴旺，有几样农具，家禽撒欢，换了灰色水泥瓦，窗户框都锃光瓦亮，它就这样永远定格在那个年代，也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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