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随之而去2·木船

小时候晕车,却不晕船。

 

大木船是当时的人们徜徉于溆水河畔各村落之间唯一的交通方式,这样的船只并没有船帆。人人皆有板凳可坐的情况下,舱满三十人左右。现在想来,我竟从未仔细数过船载人数。一条普通的船,一次可渡多少人从此岸到彼岸,历经迂回激浪,繁华喧嚣,而至欣然归来?

第一次乘船,大概是在六七岁的时候,对河流的不熟悉,颠簸其间,我也会吵闹不安。脚下的木板并非家中踏实的土地,身体跟着船体颤动而颤动。我睁大双眼,任瞳孔尽可能地散发出微光,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两条略窄的板凳相对而置于船壁,每一侧的邻坐间均用一高高的横板隔开(小孩子跨不过这道高槛,正好将其隔之于一个安全之地),对面、左右皆是陌生的面孔。纵然他们于我是陌生的,大人们却总会以亲切待小孩,小孩吸引大人的,不正是那份他们早已失去的、期望却又不屑的天真?大人们以糖果逗乐小孩,小孩以乖言巧语换的美味,两者皆乐意,你情我愿,好似互不相欠。

母亲将我紧紧地揽入怀中,叫我不要乱跑,不要害怕。她不知道,孩童的恐惧早就被河流的包容所吞噬,好奇心超出一切,踏入河流的那一刻,世界在向我敞开怀抱。母亲将要带我去往哪里,我不知道。是大江口,还是溆浦?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总之,在这逆流顺流来来往往之间,晃荡过多少人的儿时岁月。

 

赶集的前一天,是大船的盛世——乘船的人是最多的——在乡里做小本经营的商贩需要到城里进货。

炎热的季节里,人们和河边桑树上的鸣蝉一样忙碌。

我家并不需要去往城里进货,只是不时也赶上了这一天乘船,才惊觉,“啊!明天正是赶集了!”那时,我已渐渐长大,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最早一趟大船天未亮便已启程,从湾里起,途经岩屋、思蒙、仁里冲、山河村、山门滩、野口溪、仲夏、桔花园,以及许多我记不起名字的村庄,顺流而下,一路漂到溆浦县城的大桥底下。最初,船并不是停在大桥底下的,再早些时候,大桥并不是那座大桥。

勤劳的乡下人喜欢赶早市,却并不赶时间。人们早早地便来到码头边,带着不多的随身物,于晨风中驻足等候,随时注意着远处是否响起“轰轰隆隆”的船鸣声。(提起码头,那时候,妇人们大多是在码头边浣洗衣物。黎明十分,勤快的妇人便提着满满一桶衣服来到河边,桶上横一根扁扁的槌衣棒,有些还会带着搓衣板。更多时候,也可以看到许多十来岁的女孩子在河边洗衣服,洗的并非她自己的衣物,而是一家人的衣物。洗衣服的男人们寥寥可数,但也并非没有。“啪——啪——”,木棒槌打在石板上,响起一阵阵有节奏的旋律,高亢清脆,而渐隐约孱弱,大概是那女孩用尽了力气,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略显疲惫的脸上舒展了笑容,在一声一声“咯——咯——”的鸡鸣中,提着比来时重出许多的一桶衣物,一步步地走向回家的路。曙光照到了岸边,隐隐绰绰的树影、人影、鱼影交织缠绕,在水面上缓缓荡开。这样的日子,平缓而悠长。

清晨乘船,尚有凉意,困意也还有些,人们安安稳稳地坐在船舱里,期待着新一天的开始。渴睡的眼睛眯缝着,等待一个多小时的行程过去。调皮的孩子总会找理由跑到甲板上,甚至沿着梯子,爬到船篷顶部,一览沿途自然风光。到底是想把自己融入自然,还是想要认识而征服它呢?终究,脆弱的意志怎堪凉风的侵袭,不一会儿,便自觉地回到了温暖的舱内,依着母亲,容我再酣眠片刻。

大船靠岸后,人们纷纷下船,往四面八方分散而去,制备各自的物品,看望各自的亲友,以获得各自小小愿望的满足。船夫在一片喧哗声中,默默地将铁索牢牢地套在岸边的石桩,他也要上岸寻一份热腾腾的早餐,先填饱肚子,弥补这一早上撑船所损耗的体力,再作其他打算。

午后,一片焦躁。人们有的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有的背上背着一竹篓东西,有的肩上扛着一麻袋东西,还有的挑着一箩筐东西,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成了大力士。大木船已在河边静候。

人们早已从昨日的睡眠中苏醒过来,身体里的细胞异常活跃。倚靠船舱,以手作桨,划过水面,凉中带温,原来这就是“沁入心脾”的感觉。在明亮的阳光下,我这才更多地认识到了甲板上的风光——永远向着前方驶去,还有不断从船尾后舱里传来的柴油机的“轰隆”声响,船身颤抖,原是它的“心”在茫茫的河面上震颤不已!船舱内人满却不为患,船篷上堆放着许多货物,有些是可以当做座位供人坐的。我们更有了充足的理由散坐在高高的船篷之上,不用再规规矩矩地端坐于船舱,昏昏欲睡了。日头尚有些刺眼,却还是可以忍受的。人不能期求温暖,却拒绝烈日。

涨姿势的图片 第1张

仲夏,河边,一株橘树伸出河面,饱满的青色果实挂在枝头,熠熠生辉。我和一个开着小杂货店的邻居坐在一块。她笑着同我打趣,“呀,这橘子长得好呀,竟然伸到船头来了。小妹妹何不摘几个尝尝?”说罢,她欲伸手去攀那枝条。我转过头望着她,疑惑的眼神:这青桔真的可以吃了吗?心中又惊喜,反正没有人看见,摘几个尝尝也不为过,外婆家的黄桃树就种在路边,外婆虽不舍,但也不会阻止路人去摘桃,每年总是桃子还未完全熟透,就下树了,自家人都吃不上几个。这户人家既然把橘树种在河边,该也是大度的,不会介意我摘几个吧。私心既冒出,行动却迟了,船虽行不快,也只给了我犹豫的时间。邻人摘得了三四个,大方地抛给我一个,“小妹妹,来,接好!”我欢喜地接过,青橘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香气可不是我想要的。迫不及待地剥开,塞一瓣到嘴里,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皱起眉头,面露难色,不禁吐出来,“好酸啦!”我用一种更不解的眼神望向邻人:她是大人,怎会不知现在还未到青桔成熟的时节?竟这般毫不犹豫地顺手就摘了别人家的果实?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疑惑,依然对着我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真诚而朴实。瞬间,脑中闪过一个事实:她开着一家杂货店,是个商人,是一个实在而不做作的勤劳的乡下女人。虽然明知自己上当,却并没有怨气,目光很快便追随到了泊在河边的渔船,站在渔船边缘的尖嘴鸬鹚。这时,一旁的母亲总不忘亲切地提醒我,“小心点,不要掉下去了!”

归家的大木船在这一天常常超负荷逆行在河面上。我在成年后的旅途中,通过书籍,也通过他人言语了解到印度的火车之盛况,不经意间想起家乡的儿时大船。火车有许多车厢,大船再大,只一个船舱,负载也不过百人,再加上甚于百多人重量的货物,船会沉吗?小时候的我想过,倒没仔细想过,不用我去担心的事。火车算是现代众多交通工具中,较安全的一种,也是搭载人数最多的一种,圆了多少人的远征之梦和归乡之梦。而木船是其中行速缓慢的,却也是最浪漫的一种。

后来,勤劳的人们修建了一条从乡间通往县城的康庄大道。奶奶曾向我诉说往事,“那时候,为了能够将家里的庄稼拿到县城去卖个好价钱,我和你爷爷天未亮就起床了。”原来,在汽车尚未普及的年代,还有一种永恒的交通工具——在大地上行走的双脚。渐渐地,大船就不再开了。

大木船现在依然有,只不过不再作为一种从家乡通往县城的交通工具。在这泛着微微波纹的河面,穿着华衣丽裳的现代游客,站在轻轻摇晃的船头,遐想远方。

家乡之船,是木和水的交融,静静地浮在尘世,不飘不荡,自成画面,引人沉思。

涨姿势的图片 第2张

 

当一个人开始追溯这一方生养之地时,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关心起生命的根源,关心与之相关联的一切人和事,乃至于家族、村落,甚至于社会呢?鉴于个人所学有限,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还没有如此广博的情怀,所关心之事追根究底无非是个人的命运走向罢了。我是否正在一步步地远离那个所谓的“根源”?

我在手机地图上搜出家乡这条溆水河的形貌,原来是这样——竟和黄河之“几”字形有些许神似。

从前,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对这条河感兴趣,它留给我最多的就是童年的回忆,那时候,我们才真正有过亲密接触。往后的日子,只是我望着它,它望着我,相对无言地沉默着。然而,能与之相望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了。随着人的长大,会自然褪去很多小时候的任性,所谓“无知者无罪”,这是对孩子该有包容的最大原因——因为无知,所以允许犯错,所以可以原谅,你永远不能对一个无知者说清多少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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