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录，那就是永恒的遗忘

1

7月3日早上六点，我去给外婆烧纸，路上遇到一个颤颤巍巍老太太，穿着淡蓝色的斜襟小褂。
她一看到我，拉着我的手，嘴里蠕动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圈先红了，她说：“你外婆，她……”
她右手用力捏捏我的手，左手往外婆家的方向挥了挥，让我最后去看看外婆吧！

2
从茅林村到灵济这条路，曾经因为有外婆，走过无数遍。即使再晚回家，也要去看看外婆，看看外婆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而今，简易的灵堂搭起来了，红蓝白条相间着的塑料遮阳篷。如果不是门口摆放着的花圈，都想不到这里有一位83岁的老人，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
相框上缠着黑色的纱，中间一朵黑花；照片后面的冰棺上，覆盖着鲜红的绸缎，小桌前供奉着纸花篮，纸宝塔，几个蔫巴的果子，几个落满香灰的杨梅；
假尼姑嘴里念念有词，手里叠着纸元宝，白色的孝花，孝帽，落地音响循环播放着“唵嘛呢叭咪吽”……

3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两个需要给孩子们添麻烦的老人。
外婆跟我念叨：“琳琳，外公又摔倒了，我怎么都拉不起来”；
外婆说：“琳琳，下午我在楼梯上又摔倒了，你姨父也在，不知道咋回事，怎么光摔倒。”
外婆说：“琳琳，我的耳朵总是唧唧叫，不知道怎么回事！”
外婆又说：“琳琳，明天晚上下班回来，给外公买点哮喘药，药吃完了。”
外公说：“琳琳，你去把尿桶倒了。”
外公说：“琳琳，这些衣服换下来，你拿去洗了。”

4
外婆最后在敬老院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到神志清醒的外婆。那天晚上，我下了班之后，坐公交车去金清朗高敬老院。
外婆看到我，很开心和我絮絮叨叨地聊天。走的时候，她很舍不得我，她跟我说：“琳琳，你晚上住在这里不走了，好伐？”
房间里有三张床，外公一张，外婆一张，还有一张空床。外婆想让我睡在这张空床上。
但是，这张空床没有床单，只有一个床垫。
我答应外婆，下个礼拜我带了床单过来睡，这次没有床单不好睡。
谁知道，等到下个礼拜，外婆已经中风瘫痪，成为植物人，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喊，再也没法亲亲热热地叫我琳琳。
5
外婆成为植物人之后，我想知道外婆好好的为啥成了这副样子，天天跑到金清朗高敬老院大闹。
终于看到外婆在敬老院最后57个小时的监控，我忍不住泪潸潸。
第一天，两个可怜的老人躺在床上动不了，没人问，没人理。
只有吃饭的时候，护工把饭送进来。整整一天，两个老人只能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没人陪他们，没有人和他们说说话。
第二天，外婆中风发病，敬老院的工作看到外婆已经病得起不了床，叫来监护人，监护人没有送医院。
外婆在床上从早上六点多在床上痛苦地挣扎，护工给外婆的身上绑上束缚带，外婆挣扎不了了，在下午六点多，陷入昏迷。
在第三天早上十点，才被送到恩泽医院。

6

我最后一次看到外婆，是外婆走的前一天。我照例坐在外婆的床前，帮外婆做被动操，活动一下手指，脚踝，免得外婆长久卧床生血栓。
护工蒋阿姨让我先别按摩了，外婆身上长了好几个褥疮，上了药，现在把疮口敞开晾着，等到过两天好了，再帮外婆按摩。
外婆褥疮的地方痛，按摩活动关节又痛，外婆全身痛，太可怜了！
我看看外婆的褥疮，有三四个，上面撒着白白的药面，看上去已经干燥结痂了。我也以为终于把恶毒的护工周阿姨赶走，换了细心善良的蒋阿姨，外婆会在蒋阿姨的照料下慢慢好起来。

蒋阿姨还让我给妈妈打电话，她说你妈妈走的时候都哭了，看外婆这么瘦，这么可怜。你把电话打过去，就说外婆好点了，褥疮没有那么吓人了，让她也放心一点。
我捏捏外婆的手，外婆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在恍惚间想起外公走的那天，好像就是这样出气多，进气少。
可这个念头，一下子就打消了，她这么喘气已经很久了，而且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还是精神的。
我和往常一样，捏捏外婆的手，跟外婆说：“外婆，明天我去布袋坑了，后天晚上下班了就来看你！”
7
可是，在第二天，我还在布袋坑，我妈妈给我电话，说在下午六点缺几分的时候，蒋阿姨第一个看到外婆已经没了。
我从布袋坑匆匆忙忙下山，想去见外婆最后一面。黑黢黢的山路，没有路灯，下山的时候，我心慌意乱，撞到路边的栏杆。
三个小时赶回来，外婆已经躺在冰棺里， 从头到脚覆盖着被子，我再也没有看到她。
8
2022年5月2日，外公外婆两个人经常走路摔倒，被送到敬老院。
2022年10月2日，外婆中风瘫痪，成为植物人。
2023年1月6日，外公去世；
2023年7月2日，外婆去世；
两个老人从失去自理能力，被送到敬老院，我们都知道，他们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可是，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两个老人留给我们时间，外公只剩八个月；
外婆只剩五个月能和我们交谈，会走路的时间；剩下的九个月，她连自己翻身都做不到，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走路，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一株孤独的植物。
一年零两个月，这就是两个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他们留给亲人们最后告别的时间。
9
这条走过万万千千遍的路，每当别人问起，我总是欢欣地说：“去外婆家呀！”
而今，外公，外婆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家，它有着甜蜜又温馨的名字——外婆家。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有着甜蜜的名字——外婆。
很多次，吃饭的时候，我想到这个菜外婆可以吃，鱼肉外婆可以吃，煮得烂烂的肉外婆可以吃。
我又在碗柜里拿出一只小碗，想着给外婆拨一点饭菜，再用料理机搅成糊，送去给外婆吃。
很快，我丧气地放下碗，外婆再也吃不到人间的饭了。

10
再经过外公、外婆曾经生活过35年的房子，我总是忍不出扭头张望。
恍惚间，里面的厨房依旧亮着白炽灯，两个颤巍巍的老人，坐在门口对我微微笑。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尘世间，我们的缘分，永远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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