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曾经抵达的地方

柿子树枝上栖居着一只孤独的鸟,雨还没有落下,围墙西侧外一方苇塘水波不惊,倒是马路对面“崇记卤鹅”推车已在等候熟客。

临近中午,我在皖东找到了这个名叫汊涧的地方。四十年前的夏季,我从校门踏入社会的第一站就是到这里报到,入伙成了名石油人。弹指间,我已走过漫长而多艰的人生大半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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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毕业季,我们同班四个同学乘车从江南到合肥。当晚,吴刚带孙叶青投宿亲戚家,尔后继续往北去淮南、怀远,我带叶振友到我亲戚家住。次日一早,我凑钱给振友买了张去灵璧的车票,我去庐江路石化厅人事处报到。那一届,我是唯一一个同学们以为分到省直机关的学生。能分到合肥,工作在省机关,成了当时人们眼里的“时代宠儿”。我持派谴证到那后,人家说“你要去的是石化厅下属单位石油处,指挥部在天长汊涧。”他们撕下半页纸给我转开了张介绍信,换下我手上那张派谴证。我走到汽车站打听,车票要五块五毛钱,每天早上仅一班长途客车到天长,经过汊涧。

除了两纸箱的书,我到省城碰到的第一个成语叫囊空如洗,翻遍旧书也找不出一毛钱来。用到的第二个成语叫身无分文,口袋里摸不出一枚硬币,低头徘徊在街头也没见到有人丢失硬币。

一分钱难到英雄汉,我只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还不是英雄。我在合肥滞留了三天,有一位姓苏的退休老人知情后,掏出十五块钱给我,叮嘱说:“走过这一趟路,你就会好起来了。”我花五块五毛钱买车票乘车到汊涧,找到石油处,组干科的人说等下月初就可领到一个半月工资了,合计有六十多块钱,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的巨款。

石油指挥部距汊涧镇还有几里路。空旷的荒野间几排平房,间或有芦席扎成的工棚,里面住着油田人家,钻井队与采油队都在更远的乡村。那时的石油工人来自大庆、玉门、青海,很多石油工人都是军人出身,钻井队、地震队、采油队仍然是半军事化建制。机关那栋三层办公楼成了那片荒野中最气派的建筑,早中晚三次广播响起来,放放音乐,播播通知,也播报油田“新闻”。我初来乍到,老石油人特热情,谁家有好吃的,便喊上我这个新来的大学生,有烈酒喝有大碗肉吃,还有一桌子粗话俗语。我跟机关干部跑钻井队、采油队,采写新闻,回来写成稿子送宣传科,有科长审读签字同意,转广播站播报。

我端的是石油的饭碗,却无意间实践了新闻采访。好多事情后来回望,哪一件事情发生都会有前因后果的。做哪桩事情时,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投入精力认真去做,学到本事、练就功夫,都不会错的。

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青年时一些事情想起来倒也有些趣。我与新来的一个大学生同住一室,他多才多艺,会拉二胡,螳螂拳打得很好。每天晚上出去玩到凌晨后回宿舍拉二胡,还跟着唱,要闹到两三点钟才睡觉。一间屋两张床,我怎么睡觉?他反唇相讥:“你睡你的觉,我拉我的二胡,我们一人半间屋各不相干。”隔壁人都多次抗议此事,他们惊讶问我:“你怎么忍受的?”以后,我换过不少单位,与同事相处都还算不错。各人以各自的样子走路,有怎样的心情就会是遇见什么样的风景,成就什么样的人生。尽管成大器者往往不拘小节,可从寻常事情中不难看出一个人人生格局,还有将来的命运。
图片作者与油田伙伴们,其中两人当大学教授
我在油田提拔当副科长时才二十一岁,人称“小科长”。后来当团委书记,一个两千多人的野外单位,一年团员活动经费批给两千元。我跟党委书记抱屈,老书记语重心长对我说:“你现在有职无权无钱,都能干成事情,以后有职有权有钱,不是干得更好吗?”我还真的把活动搞得轰轰烈烈的,有不服气的野外青年人跟我挑战说:“你只是多喝了点墨水,喝酒、打架干不过我们,凭什么服你?”那时的野外勘探队青年侠气中带股极浓的野味,投缘是兄弟,话不投机拳脚说话,好在即使一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影响彼此间喝酒划拳。

我还真的跟他们干过不少架。地震队荆家老三是个狠人,他们冬季出工都住在天长杨村,每天天不亮出工,夜里回来。有一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有人来敲我门,那天我刚驻队跟着跑野外。来人就是荆家老三,他说:“你搞快点,我俩打一架,打过我要出工”。我们俩到工棚后面小树林里干起来,尽管他力大招狠,脚步移动不快,被我打得鼻子嘴巴都流血。我们握握手,匆匆吃过早饭出工去了。后来,我在地震大队搞团员活动,遇到荆家老五,他说:“你把我家老三嘴打肿得不能吃饭,我向你挑战。”若不是大队党委书记挡着,又是一场恶战。
图片武功高强的姜传银(右1)当教授去了
男人,一辈子要是不打出点血来,不管是被人打,还是打了人,实在难以算是汉子,更谈不上英雄。只是,现在的男人越来越不像汉子,很多人都没了脾气与血性,奴性倒是越来越足。我这次重回汊涧,与一位古稀老人与他孙子有关,这对爷孙俩让我看到稀罕的血性仍然流淌在普通人的血管里。这就是人间希望之光永不熄灭的底火。

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天寒地冻,人们正经历一场深痛。我在江南山里,友人发微信跟我讲述一件事情:几天前,一个少年在家中睡梦里被人强行要带走,年过古稀的爷爷是个退休老教师,他上前护着孙子问其究竟?疑似体温高了,爷爷百般告饶,都被厉声拒绝。老人情急之下跪在地上,也乞求不得。于是,站起来说:“我陪孙子同去”。老人半生拿粉笔的手握笔签下生死状,牵着孙子的手走进那夜的风雪里。少年在那个地方呆了几个昼夜终于体温高了,呼天问地不见杯水床前。

我本心痛未愈,听了后心更痛。思忖再三,给这个少年写封信,试图鼓励他一下。这封信刚传给友人,便收到秒回:刚才传来消息:那个仓门全部解封了。从前的事都不是个事了,自己看着办吧。路口,当夜全通畅了……

惊谔之际,我高兴不起来。悲情大剧瞬间反转,出刀伤人,收刀也伤心啊。那一夜,追剧者蜂拥着跑得衣冠不整,只剩下一脸懞懂的“病人”愣在这冬夜的风雪中。少年与他的爷爷也在风雪夜里。

图片油二代女工任秀丽向作者介绍油田情况
我连夜写了篇《冬日暖阳——写给中国少年的一封信》,曲里拐弯记录一点这幕悲情大剧。肉眼看得见的悲伤固然有许多,其实,少年们身心所受到的内伤,将会成为未来国家之痛的。孩子虽小,却是我们国家的未来。

我没想到,那位少年父亲与母亲因此要感谢我,今年正月初五专程来了一趟江南,当面致谢我。这次孩子中考结束,他们与友人一直邀请我去天长看看,还说那里有我青春时的“汊涧”。他们这么一说,还真击中了我的软肋,我想去看看青春时五块五毛钱抵达过的地方。不是怀旧,而是默念我青春时的模样,还有走过大半生旅途,我是否还有昔日的血性,是否还有着如同那位年过古稀老教师守护孙子的胆识与勇气?

陪同我一起到汊涧的除了友人与那少年的父母亲外,还有昔日与我一同离校的同窗孙叶青,他如今早是省城著名的教育家了。他去怀远工作四个春秋,我去看过他一趟,设法将他调离了那里。他带着新识的一个北方姑娘过淮河,不断打拼成了今日的模样。那位借我十五块钱的苏家老者病危时,我出差在北京,第一次坐飞机赶回合肥,见了老人最后一面。

图片作者与当年同窗孙叶青一起回汊涧探访
汊涧石油指挥部,也变了模样,昔日认识的人都已迁往别处,一个叫任秀丽的油二代女工热情地带我们走走,指认曾经的招待所、食堂旧址,讲述一些熟人的过往。她热情的要留我们吃饭。这还是石油人的作派,热情好客。来汊涧的路上,我还有些担心失落。离开时,马路对面“崇记卤鹅”推车前已有人来买卤鹅了,三四十年前我就吃过这位油嫂卤的鹅。那时,石油工人一声吼,讨个老婆没户口。他们讨来的老婆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油嫂。

一切过往皆成序章,日子总是往前滚的,回望从前汲取些力量,存储些美好,好走完余下的旅途。今天回到江南,早上忽有种悲情涌来,胡乱中写了首《咀嚼忧伤》诗,附今天文章后面,权当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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