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鞭草——有种幸福是包容

夜里落了一场雨,风卷着嫩黄的杨树叶子满院翻滚,秋意深了。

父亲吃过踏煎饼,依榻看电视,曾经挺拔伟岸的父亲,如今骨瘦如柴,灯枯蜡尽,让人心疼。煎饼馅,新秋的红萝卜配芫荽,是父亲最爱吃的时令鲜香,过了秋就不爱吃了。那天他胃口不好,只勉强吃了一点。涨姿势的图片

我收拾好堂屋和厨房,拎着扫把打扫院子里的落叶。母亲从外面抱着金黄灿烂的旋覆花枝,是她在豆田种的,开到最后一茬,连根拔回来了。

旋覆花在母亲怀里,从大门口到堂屋门口一路掉着泥渣和腐叶,也一路伴着母亲的唠叨:“你爸喜欢吃面疙瘩汤,你不弄给他吃。吃煎饼吃出来毛病了吧?”

听得心烦又不能还口,怕她又哭又闹。她把旋覆花扔堂屋门口,一股家乡泥土与草木的香扑鼻,那一刻,又感觉到母亲有着内在的魅力。她能给人心灵制造阴影,又能治愈阴影,创造诗意的灵感,让我有想写东西的冲动。

她坐在簇簇黄花里,择着荷扣般好看的花朵,我扫着院落里的落叶,堆在父亲喜欢的红刺玫花旁留做肥,这正是我喜欢的生活模样。

还没打扫好,母亲唠叨没亲戚来扫干净留给谁看,叫我跟她一起择花,太阳露脸的样子,好趁着晾晒。我想扫完屋檐下被泥水染脏贴着地的叶子,再择花。

母亲冒火了,气势汹汹地:“给你钱,你就得听我的,什么都得给我干。”

这句话挖苦了我。

父亲查出癌症晚期,妹妹们知道母亲的脾性照顾不好父亲,平常都是父亲照顾母亲,母亲从不洗衣服做饭。姐妹几个商量,我回家照顾父亲饮食起居,每月支付相应的费用。这些钱除了每月一些打在父亲卡上,剩下的平时开销。

自从回到这个家母亲百般刁难我,甚至用哪个锅做饭,或用电,或煤气,再或烧柴火,都得她允许,自作主张遭来没完没了的嘀叨,一言难尽。总以为她就这性格,习以为常了。

我忍无可忍,把扫帚扔了:“她们给我的钱根本不够花的,我是有工作的,辞退工作照顾爸的,不是你请来的保姆!”

母亲攥起一把她心爱的旋覆花枝迎头抽打我,我抱着头躲掉芬芳的花枝。惊动了屋里的父亲,父亲猛一开门,劈头盖脸:“你走,我不让你照顾!”父亲这辈子从没发过火生过气,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他发脾气。这次是我又哭又喊,跑到楼上给妹夫打电话。哭哭啼啼,也不再注意形象和内涵,几个月的委屈一股脑诉说出来。不知如何下去,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陷入两难地步,必须坚持住,绝不能离开。

妹夫安慰我一番,笑道;“俺爸了解大姐脾气,比俺妈软,才冲你发火,容易收场,俺妈惹恼了,家里就不得安生了。”

母亲择完花,铺在院落中央,挎着篮子下田去了,一反常态,不似以往一哭二跳三上吊,或离家出走。这回是父亲反常,村邻们在楼下劝解,我在楼顶的阳台,望着广袤的稻田发呆,稻子泛黄了,风刮杨树叶落纷纷,秋天真的来了,有点悲凉。秋天,年轻时最爱的季节,如今成了最怕的不忍面对的季节。父亲愤怒的话顺风入耳:“让她走,我不要她照顾。”声音明显不如从前洪亮有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出来的。

我的火气开始平复,心情平静下来,深深后悔,甚至害怕。忍了几个月,这一回不能忍,事情闹大,父亲病情容易加重,是我的罪过,不得心安。

堂姐把我拉出家门。

我们又像年少时,心情一不好,牵手到没人的地方,说个没完没了。

沿着白杨树下的水泥路直走,走到翻水站,拐个弯,再从悬铃木树下穿过,便到了当年的槐花河。这棵悬铃木树年少时就在,那时和我们一样年幼,如今华盖如伞。几十年过去了,这条路边原有的树木和房舍都还在,人多数不在了。比如住在马路边小屋里美丽的二嫂,喜欢在悬铃木树下乘凉的胖二大娘,还有菜园里孤独的一发叔……

而再来到槐花河的,我和堂姐,老得不敢照镜子。

弯曲细长的泥土道躺在杂草丛,沿着河畔延伸去了。路边的野草或枯萎,或葱绿,或开着花,衰黄与葱绿,旧与新,死亡与新生,对立,又相互联系、依存。

当我们快到周三他奶坟墓时,两棵高粱于杂草栝挺出来,垂着沉甸甸的穗子,牵牛花藤绕在亭亭杆上,开出深紫的喇叭花。英姿飒爽的高粱抱着娇弱的牵牛花,一老一小携手。想起小时候在父亲的怀里撒娇,他身上泛着烟味,母亲在一边纳鞋底,唠叨着,不吃烟会死啊,浑身烟臭味能抱孩子,父亲只是乐,不再频繁抽烟,母亲似乎又不忍心,心情好时使我把抽屉里的香烟递给父亲,那一般是农父亲刚干过活时……父亲一辈子沉默,母亲唠叨一辈子。女儿曾羡慕地说:“外婆是最幸福的女人。”

在温情脉脉的高粱身边,又看见一墩花枝乱颤的野马鞭草,仿佛一群穿着绿底粉衣的小丫头。

老老少少一团和气的画面,动人中。

这个马鞭草非是公园里的柳叶马鞭草,我在书本里见过,唐代的《新修本草》记载:“苗似野狼牙及茺蔚,抽三四穗紫花,似车前,穗类鞭鞘,故名马鞭……”

茎绿四棱,叶如益母草,花穗如猪耳朵花,长约二十多厘米,穗梢开马兰菊色小花,穗底结籽,花实同枝,与这段小字描述对得上号。

也就是小时候奶奶口中的“痔疮草”,用枝叶与猪大肠煮水喝,管痔疮。喉咙鱼刺卡了,叶捣烂衔口中,能有润喉作用,有幸能把卡物滑掉。

儿时故乡的大地上没谋面的野花,又认识新的植物,结交新朋友般愉悦,带来大自然崭新的趣味以及生活更深刻的体悟。

野马鞭花,比公园里冒充薰衣草的那种花秀气含蓄。这簇马鞭草长在道边,半边花枝常被人踩踏,根部的叶有的被踩伤,仍安静地茵茵绿,花籽未熟被碰落,再开俊俏的花再结饱满的实,源源不断,不计较,不抱怨,更不隐忍,舒展花枝容纳一切。刚退出云层的阳光从杨树的枝缝漏下来,照着秋雨淋湿的花瓣,晶莹玉润,风吹过,修长的花穗,深情地举着青的实粉的花嫩的蕾,随风婉约摇曳,随遇而安,祥和如意。

默默地告诉我,有种幸福是包容,不是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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