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光阴——再续乡愁

我的老屋已坍塌一年有余,那乡愁终究是我无法释怀的牵挂,不忍去见它的凄苍,又始终扯不去那种离舍不断的缕缕情丝,愈思愈烈,总巴望着前去看看它。时过中秋,上下翻飞的秋叶扫荡着渐去的日子,我终于来到了久别的故乡, 重又走进她的怀抱,我儿时的家。

虽已破败,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狼藉,淳朴善良的好邻居将废墟平整的像个小舞台,粗细不一的木梁椽檩紧靠残缺的老砖墙码放地很整齐,它们参差地默然着,对我的到来已无任何反应,只有我自己还能够感觉到那远去的光阴闪动着岁月的光华,飘荡着持久的温度。

涨姿势的图片

屋门的砖框子还是能依稀地看到,它的下半截已被黄土湮埋。儿时的我最喜欢坐在门槛或它两旁的方体木门墩上,看游离在蓝天的云朵,看云朵下的飞鸟,看树枝优美地摆动。那时的春天即便再美,我自然也是不会用华丽的词藻去形容,只是感到大自然终于摆脱了被严寒禁锢着的漫长时光开始松动;春风吹来,万物苏醒,屋门两旁,父亲用小木棍儿或棉花秸子围着小花池,插做简单整齐的小篱笆,池子里的嫩芽次第破土,探头探脑地露出来,渐渐地绿了。裹着暖融融的春光,我也和它们一样浑身舒展着,似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得到自己在呼呼地长个子。

每年春意正浓,母亲会买上五六只小鸡雏,把它们养在一个纸箱子里,像几个毛茸茸的小球球。天气渐暖,这时的院子里也阳光正好,放它们出来,几个小东西叽叽叽叽地叫着,啄着纸板上用清水泡过的小米,喂饱了自己,便歪歪斜斜地蹒跚着跑跳打滚儿。半上午,阳光穿门而入,在屋内偏西,斜铺下一片相似于菱形的阳光,母亲经常在那片阳光里摇车纺线。她这时是不喜欢我出去跑着玩儿的,总要我在家陪她,老重复地讲给我大灰狼的故事,或哼哼着她喜欢的小曲子,我也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听。

记得有一次,几只小鸡在院子里撒欢追逐,它们嫩黄的小腿无声的挠刨,小黄嘴一张一闭柔柔地叫,声音尖细而清脆。我坐在门墩上饶有兴趣地看,突然,在我身后纺线的母亲说:“我刚才还数着是六只,怎么少了一只?你找找看。”我赶紧站起来要去找,谁知母亲又惊叫起来:“呀,这里呢!你把它给坐死了。”回头一看,那小可怜已没了生命,变成了毛茸茸的小片片儿,它那嫩黄的小爪小嘴张开着向前直伸好像在呼救,我记得当时心里剧烈翻腾几下,便跺着脚“哇哇”大哭,那可怜可爱的小东西在享受阳光的时候ta,居然被我扼杀了。

老屋里的布局井然有序,对着屋门的北墙摆着一张暗红漆的方桌,两旁是配套的木圈椅子,它们总是被母亲擦拭的锃亮可见。方桌帏子和椅子靠背及把手下边小块镂空的装饰,做工都很精细,它们在那里气派地摆着。

父亲尤其不喜欢在北墙上悬挂长长的虎山松林之类的中堂画,于是,母亲便恰到好处地在方桌上靠北墙放置了画框,它是深灰色的,也带底座,底座的花纹同样的雕镂精美,框架里装裱着古今的山水画,很雅致,这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极具特色。画框旁边蹲着的小马蹄表,有手掌那么大,玻璃里面,有只母鸡在里面有节奏地啄着米,一秒一粒,昼夜不停。图片

那年月,常有下乡工作人员吃派饭,做饭的光荣任务十有八九要落在母亲身上。每当接到通知,她总是涨红着泛光的脸,自豪地笑容满面。母亲不善言辞,厚道善良,她此时的表情写的就是自己的激动幸福与荣光,她很快就把家里收拾的更加干净,利落地准备妥帖。母亲做得一手好饭菜,她总会用灵巧的双手把简单有限的食材变着花样做成各种食物和菜肴,尽管清淡,但可口宜人。父亲热情客气地招呼着干部模样的人,他们坐于方桌两旁的木椅上,母亲带我们姐妹坐在下边的小低饭桌,大家谈笑风生,愉快进餐,好不开心。

老屋最西头一间是里屋。靠里屋门边安放着一台缝纫机,当时它可是全村的宝物。母亲出身家境优渥,但她平生乐于助人,尤爱烹饪和女红乃至以后的缝纫,半个村子的人几乎都穿过她亲手缝制的衣服。那时是义务的,不像现在计较地去收多少钱。也许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影响,母亲每做好一件衣服,无论大人孩子的,我总喜欢穿在身上给人家去送。我喜欢体味他们热心地塞给我一两块糖果的那种甜美的喜悦,喜欢体味他们大老远就迎上来夸赞的那种成就感,喜欢听他们津津乐道地夸赞母亲做工细致得体。

院子西边并排的三棵树,早已被岁月的风沙侵蚀地没了踪影。当年时值壮年的它们生命蓬勃,树冠圆硕旺盛,牵手并肩地分享阳光又遮天蔽日,庇荫着这方家园,即便在酷暑盛夏,院里也有习习生风。我和姐姐放学后最高兴做的就是放一盆洗脸水在树荫下,再用搪瓷缸子在旁边的小饭桌上晾上白开水,劳累半天的父亲回家来洗把脸,便挺直着腰板坐下来,他端着茶缸子送在嘴边,笑逐颜开。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已年过半百,我很喜欢拿小凳子坐他身边,歪头看他笑眯成两条缝儿的眼睛,看他笑起来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大朵盛开的秋菊。有一次,父亲突然由衷地感慨说道:“什么是幸福呢,大热天的地里累了半天,回家来洗把脸,树下一坐喝点水,再舒舒服服吃顿饭,那累就不知跑哪去了,这比什么都幸福!”他的絮叨,惹得我们咯咯地笑。那时虽小,但不知为什么父亲这番话对我触动很大,让我听得心花怒放,至今印象极其深刻。他们对幸福的理解与追求是那么的朴素而简单,又那么富含哲理而深邃,他们是多么地热爱生活而又容易满足——我可敬可亲的老人们!

今已物是人非,邻居在这里种下了两畦小菜,阳光里,绿油油地熠熠闪光生机勃然,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所在与延续。往北挪两步,脚下的一小块砖砌的长方形平台,几乎与菜地持平着,看得出这是里屋的窗台,残缺的半截窗框子也还杵在上边。

清晰地记得,里屋靠窗根儿是两张旧式的单人床拼在一起,被褥总是那么简洁整齐。床尾置放着一张两屉桌,上边简单的码着几本书,摆着描有龙凤的瓷制笔筒,里边装有橡皮和几支笔。北墙靠立着深红色的衣柜,还有两只相同颜色带铜扣锁的樟木箱叠放着,那是母亲的嫁妆。这单间是姐姐的天地,也是我当时最心怡的地方。

我总趁她上学走后,不失时机地坐在桌前,摸挲那厚厚的书,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读得懂它们,像姐姐一样拿笔在上边随心所欲地勾勾画画。最开心的还是仰头看窗户上的风景,外面的阳光穿透树冠,斑驳淋漓地照射过来,窗纸上疏影婆娑,不紧不慢地摇曳,或则烟霞扑染,枝叶朦胧。我把它们构幻成各种姿态的小动物嬉闹追逐的样子,非常有趣。当然时不时还有几只小鸟叽叽啾啾地飞来掠去,醉于那种恬淡的宁静与祥和,感觉这时的世界只属于小小的我自己。小桌下方放一个旧竹篓,母亲同样把它冲刷地很干净,她把做衣服废弃的下脚料丢在里面,还有姐姐揉成团的草纸,攒得多了就拿上街,在摇拨浪鼓儿的老头那换些针头线脑或我们的红头绳小发卡之类。现在想来,那竹篓就是垃圾桶的雏形,那时的母亲已尝试着做垃圾分类了。

好奇心还时常驱使我去竹娄里捡几个小纸团子,桌子上铺展开来,努力找寻有没有姐姐教过我的几个简单的汉字或“123”。有一次居然在一张纸片上一下找到了我认识的两个字,“日”和“少”。还记得当时那种忘乎所以地怦然心动,我跑着举到母亲眼前给她看,母亲也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于是得到了她的夸奖。我立马又冲到大街上,给小伙伴们炫耀,教给他们认识,分享快乐,仿佛自己刹那间成为了很有文化的人。看着他们欽羡的神情,心绪一下子飞上了天,飘飘然地。我把纸片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衣兜按了又按,就这,足足让我兴奋激动了好几天。

大概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家搬离了这座小院。而孩提时的烙印总是不容易被抹去的,至今,在我梦境里萦绕的依然是这旧院子的原貌。

斗转星移,脚下依然是那片热土,南飞的秋雁却不再是儿时熟悉的模样。秋日的微凉,让我极力勾画着往日温润灿烂的春光,但却怎么也挽留不住,连同我的亲人与故土 。“你陪我长大,我伴你慢慢变老”。年少时,我们一路求学,欢欣跳跃,满心期待着离开这里去追寻另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时并不懂得父母眼中的担忧与不舍,他们许多的话我们曾无数次地听过,但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也不曾感受到其中的分量。

聚散离别任由天意,“万事古难全”。如今想来,自己已近花甲,父母也已故去二十多年,那年,我也只过而立,诀别的瞬间,厚泽养育我的家园便成了故乡。儿时,女儿走得再远,总走不出父母的目光;而今,父母走得再远,永远也走不出我的思念。岁月的堆砌就是一生,它让生命静美如初,让灵魂淡定从容。图片

“奶奶。”孙女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跑过来轻曳我的衣角,把我摇醒。

“奶奶,你也有过小时候吗?你小时候的家为什么这么破?”

蹲下身来,把她软软的小手放在手心,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心里荡漾着莫名的感慨与滋润。

“是啊,这就是老家。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侯就在这里生活,那时它也很美,奶奶和你一样很幸福很快乐。”此时,阳光普照,似是前辈恩泽的沐浴,照亮着我的往事,收容着我的遐思。孙女用小手抚着我的面颊,无邪她怔怔地望着我,她哪里懂得,这里就是我成长的港湾,是我心灵的归宿。

牵着孩子热乎乎的小手,又着力攥着,亲情浸润,血脉相融,缓步走出这方小院,却像是举步维艰迈不出眼下这步子。再次回首眷望,才明白是空缺了当年老树枯枝于凛冽中的告别,空缺了那屋檐低垂沉默的期盼与等待。“穷家难舍,热土难离” 是当年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母亲总数落他没出息,如今我也做最没出息的人了。

纵有千万般地眷恋与不舍, 总有分离之日之时, 随转身蹬车,这瞬间一别,故乡又将成为远方,自此以后,我似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理由。热心邻居再三叮嘱我一定还要常回来看看,按捺着满腔的离愁别绪,我感激地频频点头招手,身在故乡,却又恰似异客。

世人皆百代过客,千帆远影,韶华散尽,我们所拥有的当下,便是代代相传承袭而来的真正财富。脚下这条回家的路,永远蜿蜒前行不会荒芜,我也永远不会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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