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没有走完四季的一生

01

心里极不舒服,我爱人几度落泪。一只生崽的小母狗“小白”难产,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挣扎在死亡边缘,两次请来医生救治,还是无能为力,一尸三命死在我们面前。小白寒冬大雪天从娘肚子出来时就是我们一手喂养长大的,躲过了抓捕与伤害,承受了孤独与恐惧,它在这个秋天要做狗娘时,用最后的力气生下两个崽子,带走了肚子里的两个崽子!

“娃之生日就是母之难日”,这是我母亲活着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是巢湖南岸方圆几个圩口最有名的“接生婆”。我儿时常跟着母亲去给产妇接生,一是夜里回来作个伴,二是能讨到三个糖打蛋吃。那时乡村女人怀孕从不去医院检查,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我母亲能给临产妇抚摸肚子将横胎、倒胎变成婴儿头先顺产出来,母子平安。林城圩一个朱木匠残疾妻子横胎难产,我母亲抚摸了产妇两昼夜肚皮,等儿子顺产生下来,我母亲累得躺倒在地下起不来,回家的路上都要我搀扶着。朱木匠妻子后来又生下一儿一女,成为我们那一带唯一一家出两个博士。我母亲去年谷雨去世时,年已古稀的朱木匠赶来长跪不起,称“没有何家奶奶就没有朱家今天三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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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与她的伙伴们寒夜吃我们送的饭

这只我们呼之为“小白”的狗娘是去年年末隆冬下大雪时,它的娘“老白”一窝生下六只狗崽中的一只。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一场大雪将江南九华山冻成了冰的世界,寒风似冰刀,连山中老农也说几十年间没这么冷过。夜里零下11度,雪花昼夜纷飞,真正是寒风剌骨。此前,我常陪爱人去喂食那些流浪狗,她心思细,总惦记着那只怀孕就要临产的“老白”,每次都单独喂它些肉或是鱼。我们每次送饭去时,聪明伶利的老白,还有那只一直陪伴在它身边的情郎小灰狗都高兴得原地打转,一派欢喜的样子。

 

去年疫情期间,路上不见行人,山中亦无神仙出没,路边店铺关门闭户。那些流浪狗一个个饿得皮包着骨头,走路都踉踉跄跄。我们夫妇在山里已经收养了7条流浪狗,它们每天早晚出院门溜达,回来时都会带来一群流浪狗,特别我家那个叫“阳阳”的领头狗,多情又侠义,总要领回来许多狗,或蹲在前门,或守后门。阳阳摇着尾巴围我们转圈,那副高兴的样子在传递着:我把伙伴们带回家,给它们点吃的吧。每次看到眼前这情景,我与爱人都会想起小时候常见的另一幕场景。我的父亲在巢湖南岸农村当生产队长,她的父亲在大别山里当生产队长。好客义气的两个生产队长常带回一个个陌生人到家来吃饭,那时农村吃粮不够,家中没余粮,可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招待好来客。自小受此耳濡目染的我们,混迹城里时我们也像父母亲那样热情好客,现在归于山野间看到眼前这些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狗们,哪能忍心让它们饿着呢?我少年启蒙前的夏季破圩,秋天跟邻村老太太讨饭。现在看到狗狗来我门前乞食,总会让我忆起少年讨饭路上的辛酸场景。于是,前门有狗前门喂,后门来了送食到后门。这些懂事的小狗狗们吃饱了,一个个摇摇尾巴跑掉了,明天再来。

 

入冬前从老家带来的两尼龙袋米很快就吃光了,风雪途中我们又去买了几袋米回来。春节前猪肉价格涨得近30元一斤,我们起早去集市上买些鱼回来,大头鲢6-7元一斤。鱼煮熟后我将鱼剌挑出来,鱼肉拌饭,我们拎着大大小小的饭盒子,往不同的地方送给那些流浪狗吃。我们这样做不只是牵挂那些大雪天无处觅食的流浪狗,也免得它们天天往我家门前跑。门口狗多了,附近山里好心人骑电瓶车或摩托车从我门前过,扔下还没睁开眼的小狗崽子就跑了。我们喂养了好多这样的狗崽子,稍大点四处联络看可有人愿意收养,送不少可爱的小狗到城里人家了。尽管如此,扔来的狗狗多了,我们的心上像是压上了一块块石头。

02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老白”在寒风大雪中诞下了六只小狗崽子,我们夫妇与好心人刘政一起把它在马路边草丛里的“窝”迁到屋边,用板子扎了个能遮风挡雪的“窝”,地上垫上板子防潮,从家里拿来两个棉狗窝,算是给它们安了个“家”,天天早晚送食。九华院子刘政、李力、岳大姐等善人也送食给老白一家子,能熬过最冷的三九寒夜,撑过了春节,这一家子就能感受到牛年阳光的温度。

那些个寒冷的日子里,我和爱人看着老白一家子钻在简易的窝里,让这一家老小冬夜里有御寒的地方,心里稍微得些安慰。每天早晨送吃的,一声呼唤狗娃们一个个钻出来,数一数正好六只,还有它们的狗爸狗妈,我们悬着的心才稍安:这一家子又平安度过了一个零下10度的寒夜。这年春节,堂兄弟们来了多次电话,说了许多暖心窝的话,让我回老家过年。我的老母亲春天谷雨时节走了,空留下一处老屋,思来想去我们决定留山里过春节。刘政、李力等好心人临回家过年时,还不忘交代我们要天天给老白一家子送食留水,看看狗窝里可潮湿了。

 

最冷的冬季来了,春天也不会太远了。春天如约而来,次第花开,一切都好。老白与小灰的崽子们差不多成天在外面玩耍,每次见我们过来,它们一窝蜂似的飞跑过来,绕着我们转着圈子跑。我家阳阳和它和兄弟们时常跟过来玩,小灰与老白都警惕地围上来对它们吼叫。我从中调停,它们才放松下来,允许阳阳进入它们的“领地”参观。六只狗娃子们吃饭,狗娘老白只在边上舔食散落的饭粒,狗爸小灰照往常一样在路边阻拦别的狗狗来抢食。有时看着这一家子生活,联想到人虽然活着也不容易,至少我们有法子搞到饭吃。狗狗们不会种粮食,又不会搭建窝,三九寒冬里能捱过冬夜,晒到春天的太阳,又何尝容易啊!我写了一篇题为《人生不易,狗生亦不易!》的文章。人生尚且不易,况狗生啊!蓝天下,黄土间,我们与狗,其实都在乞求着一碗饭吃啊。我们与狗同为天地间的生灵,何不慈悲为怀,多给老白、小灰和它们的狗崽子们一点生存的空间,将吃不掉的食物送给它们。

03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狗狗们的爱情世界好象还是原始初时的浪漫,狗娘生几崽,狗爸皆不同。一般狗爸只管谈情做爱,怀胎生崽子,养家糊口,仿佛全是狗娘的事情。然而,老白遇到的有情郎小灰却一直陪伴在其身边。它个头虽小,遇到外狗踏入“领地”,小灰冲上去大声狂叫,毛头都竖起来了。我们送饭时,老白与小灰都在一旁巡逻,等狗崽子们吃饱了,小灰让老白先吃,最后它才捡食些散落饭盆周围的饭粒。有时我们看着心疼,便给小灰些肉块,它叼在嘴里或等狗崽子来抢走,或是送给喂奶的老白吃。有一次,我城里几个旧友进山来看我,我带他们目睹了这一幕场景,他们唏嘘不已。当天中午喝酒,他们聊起当下职场、官场、商海里司空见惯了的多情男人时,感叹:世间很多男人都比山中这小灰狗矮一大截子。

 

老白、小灰在春风杨柳中带着它们的崽子们生活,我们外出归来时总习惯拐到它们的领地看看。见它们一家子在青青草地间追逐打闹,我们不想惊动它们。只要有谁先发现了我们,它们一准停止一切玩耍,飞一样奔跑过来,围着我们转悠,摇头摆尾,开心的模样也感染了我们。有一天我正在喂食这些小狗,有个山外的朋友提醒我:今天是世界家庭日,你在干什么?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夫妇栖居山野,陪伴我的家庭成员除了阳阳、小黑豆、四妹它们,还有老白、小灰和它们的崽子们。它们都很乖、很好,有时连着几天没见荤腥,这些小家伙顶多临到吃饭时看着我,不吵也不闹。弄得我们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去买些肉或鱼,烧熟了拌饭给它们吃。日子再苦,也不能亏待了这些陪伴我们山中生活的小家伙们。我在山中养的不是狗狗,是家庭的成员们。

 

经历的人世风雨多了,对人生之旅出现的诸多意外,我们慢慢学会了接受。世间哪有不散的宴席,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永远都是个迷。我们与老白、小灰一家子的缘份,终止于一场捕杀。那天我们从外地回来,再去看它们一家子时,寂静的空地上不见一条狗的影子。我们四处找寻,终于在一个楼梯肚里找到了浑身发抖的“小白”,我抱着它都能强烈的感到它惊吓后的恐惧。原来,上午从城里来了一群统一着装、手持铁杆网兜的捕狗者,他们围追堵截网住一条条小狗,任凭它们哀嚎惨叫,装上铁笼子全部带走。以前没疫情时一些饭店业主偷偷捕猎土狗,存放冰箱里,等到冬季炖狗肉锅子招待南来北往上山烧香的各色香客。疫情时期,又从哪儿冒出这些着装统一的捕狗人呢?我辗转打听把这些土狗捕哪儿去了?一个熟悉的朋友说,有家养鸡厂要狗看院子,都放那儿去了,我心稍安。未几,另一个熟人告诉我,土鸡都卖不出去,还要狗看院子吗?全给打死了,为民除害。像是被一只手掏进了我的心窝,揪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无以言说的愤怒:我们苟活着,怎么就不能狗活着?什么样的天条令律,让狗的世界掀起这般血雨腥风?

04

小白躲过了网兜,孤独地守望着原本一家子共同守护着的那片蓝天草地。我们几个人给它单独搞了间棚子,它非常乖巧的躲在那个不起眼的小棚子里,听到我们的声音它才钻出来摇头摆尾。夏季太热,刘政等人引导它躲在楼梯肚里,晒不到太阳。小白是体形很小的土狗,体重不到十斤。有一天,又不见小白了,我们结伴去寻找,发现有几条公狗追逐它。才四五个月大的小白仓惶无助地夹着尾巴跑,一副无助与绝望的神情。狗世界的青春期远比人早,小白还不到半岁呀,就被那些早熟的狗东西盯上了。我们轰走了那些公狗,觉得没狗爸狗娘的小白像是根草芥,弱弱的无依无靠,又很无助。

小白还是中招了,怀孕了。肚子越来越大,身材矮小的小白钻出棚子时,肚皮似乎都贴着地面。我来茶溪小镇栖息,前前后后给狗娘们当过好多次“接生婆”了。我母亲给村妇们接生肯定不会让我这个屁孩子看,我父亲给老母猪接生时,我端着母亲调好的红糖米汤爬进猪圈里,递给守在里面的父亲,他端到母猪嘴边让其喝下去,放一个响屁就掉下来一只猪崽子。我在山间几次用此法给生产中的小母狗喝红糖米汤(牛奶),增添些生产的力气。山间邻居们见到狗娘生崽子时,最先想到的是跑来喊我,似乎我能妙手回春,也给这些好心人壮壮胆子。

 

小白生产时,我正在屋内写作,我爱人急匆匆喊我去了现场。小白两条后腿已没力气了,四肢伸直收不回来,浑身颤抖不已,屁股底下汪了太多的羊水。可怜的小白羊水早破了,它已无力生产了。我爱人急忙去找当地医生,我用针管往小白嘴里灌些汤汁,它连头也抬不起来了。菩萨心肠的岳医生用手抚摸小白肚皮,慢慢赶出来两个狗崽子。小白早已只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岳医生很难过,摇摇了头叹息。我跪下一条腿,蹲在小白身边,抚摸着它的身体,希望给剧疼中的小生命最后一点安慰。我曾在医院的走廊上陪护石油工人彭小根的母亲,他回老家找人去了。这位母亲用最后的力气握着我的手,一点点松开来,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而现在,小白四肢伸直,连握我的手力气也没有了,浑身不住的颤抖,一点点耗去最后的力气……

我爱人在一边哭了,我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小白的生命如此短暂,却要历经雪寒烈暑。你未曾给过任何生灵点滴伤害,却经历一家子生离死别的捕杀,捱过那么多孤独恐惧的白天和黑夜,乞食于人间,苟活在天地间,现在离别这生无可恋的世道却承受这般痛楚。小白,你来这世间上走一趟到底是对还是错?你从生到死才八个月的光景,你之离世又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亦或是我们这种叫“人”的生灵之不幸。

 

我踉踉跄跄地离别了小白,我见证了它的生,目睹了它的死,我已没有力气去埋葬它了。我要回去歇口气,找条洁白毛巾包裹了小白,攒些力气再回来埋了小白。我爱人来电话说,李力先生已把小白埋了,她与岳医生将小白的两个小崽子护送到刚刚当了狗娘的小黄身边(见上图),应该能活下来。

青山就在不远处,那里有许多新坟旧冢,哪一个坟包不埋葬着一个苦难故事,说不尽的人世酸楚;池塘就在窗下,这池里装的未必全是天水,也会有人和小白们辛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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