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赔一棵树

你要赔一棵树。
狗娃子冲我吼,嗓门提高了八度。
他瞪着我,瞪着依旧嚼着树皮的老黑驴。他痛苦地抚摸着一棵碗口粗的榆树,榆树的伤疤黄亮黄亮,印着驴的牙印,正流着树的绿血。他手指揩血,放嘴里一嗍,甜,是甜的,树血是甜的。他又瞪我,还瞪驴,驴才不理它,正沉浸在甜味呢。狗娃子一把从我手里抢过驴缰绳,把驴头捆在树树杆上,驴嘴上绕了几道绳,驴受到了严重惩罚。涨姿势的图片
吃,叫你吃,他冲驴吼,你要赔一棵树。
驴会赔狗娃子一棵树?我想笑,手里提着带一根麻绳的鞭子。我只要一甩绳,狗娃子脸上就会留下一道青印,但我不敢,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怎么斗得过三十多岁的冷汉。狗娃子有点二,是个二杆子,这谁都知道,落在他手里,算是倒了霉,何况山野禁牧,牛羊归圈,承包了山场的狗娃子眼睛亮着呢。
哼,不服?你个娃娃,拿鞭子,是不是打人呢?
鞭子从我手头滑落。
他剜我一眼,树你得赔,不赔驴留下,你叫你爹去,杵在这儿干嘛?
爹提两棵白杨树苗,急势势走过来,看见驴还捆在树上,几步向前,摸驴头,解开缰绳,用手摩挲驴的长脖子。驴则长了势,抻长脖颈,突突吹气,似乎在说:不就啃了几口树皮嘛。
狗娃子说,赔树算啥?你知道长一棵树容易吗?你家这小子,捏着个球把子粗的细棍儿,还想抽我两鞭子呢?
是这理,我赔两棵,娃娃家不懂事,原谅这回吧。爹说。
爹也剜我,一脚踢在勾子上,叫你放个驴也不好好放?
爹这一脚踢得突然,我勾子一阵清爽的电流袭过,我闭了气,一勾子坐地上,眉目紧蹙,爹这神脚真精准。
狗娃子挖坑,爹扶树,就在榆树边上栽。
驴嘴用冰草筋捆住了,动弹不得,摇头晃脑袋望我。我不理它,就因为你,我挨骂,挨踢。我瞅见那棵受伤的树,光亮处用几片绿叶包扎着,绿叶下边裸露出一角湿湿的泥巴,一股成年男子的尿臊气儿。
这一遭,让我胆颤心惊,我和驴一样想,不就啃了几口树皮嘛,有啥大不了,给你个草把,你倒还当令箭了,不就当了个护山队员嘛!于是,我在梦里也赔树。
雨后,我不牵驴,去山坡看那三棵树。
我解开草绳,撕掉枯干发白的树叶,用树枝轻轻剥落尿泥,呸——呸——,吐唾沫,用一个孩子的智商,发泄着一个孩子的愤怒。那两棵原本长在我家门前的白杨树,他们郁郁葱葱,叶片向上,已经适应这儿的环境了。我坐在两棵小树旁边,真想拔了它,拿回去,再栽在自家门前,就不是你狗娃子的树了。我还想,等我长大了,比树还强壮了,狗娃子你等着,你要赔我两棵树。
我觉得怪憋屈的。
不就啃了树皮嘛,还是驴啃的。
就在那年的仲夏,整整一个多小时的暴雨,山洪下来了,河里漂着成形的房子大小的草垛、猪、牛……雨停了,人们去河边看洪水,我随大家去河边捞鱼,我看见一棵一棵的大树在洪水里翻滚,一身泥浆,只有树的形状。
几个男人抬着一具泥糊的尸体,走过来。
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过去。
我抬着脚,在泛着鱼腥味的泥水里奔跑,泥水溅湿衣裤,也涌过去。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力竭的哭声。
泥人躺地上,双手绞在一起,攥着两根小树苗。爹试图分开那双手,手已经僵硬,怎么也掰不开,两棵树握在他手心里。清水,净身,轮流上阵,花了几个小时,总算手和树分开了。
狗娃子的坟头就在两棵白杨树旁。
N年后,我回家,还看见那两棵树,腰粗了,其中一棵的树杈里垒了喜鹊窝。我望着他守护的一座座山岗,草木丛生,一人高的蒿草;人们已不养驴了,不稀罕土地,进城打工了。
我突然好想好想狗娃子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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