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赖大是奴隶，焦大却是奴才？

贾府像一个小王国，这个王国是一个奴隶制王国，分为主子和奴隶两种人。

有些奴隶，不但自己做奴隶，自己的孩子也因为是“家生子”，生下来就做奴隶，而且混得相当惨，日子过得无比不幸，比如那些专干粗重活和脏活的、在书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低等奴隶。或者，由于他们是奴隶，哪怕眼下的职位还过得去，吃穿都不错，但将来就不好说了，或打、或卖、或杀都是有可能的，比如鸳鸯。于是，这样的奴隶都渴望成为自由人。

还有一些奴隶，在贾府担任要职，收入丰厚，不但在府里的主子跟前颇有几分尊荣，出去到府外，见了穷困的自由人刘姥姥，也能炫富甚至耀武扬威，但就连他们，比如林之孝和赖大，也向往自由。但是他们出不去，可即便他们自己出不去，他们也要运用手中的便利，使出各种努力，助力自己的孩子跳出贾府这个奴隶制王国，移居府外，成为自由人。

荣府账房管家林之孝就精心运作，让女儿林红玉嫁给贾芸、从而跳出贾府、获得自由。不过，比起账房管家林之孝，总管家赖大的运筹就更加令人目相看。

赖大是赖嬷嬷的儿子，赖嬷嬷是服侍过贾府老主子的老奴隶，因此贾母赏脸，让赖大做了荣府的大管家。《红楼梦》对赖大的描写并不多，他首见于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之后写到他的地方也不多，但写到他的母亲和妻子的地方却比他多得多。

作为荣府大管家，赖大的月钱想必十分丰厚，于是经年累月攒下来，就是不小的一笔钱，因而他的家就比什么多浑虫的破家富丽多了，有花园，有内宅，有大厅，更有可以呼来唤去的一群更加卑贱的奴中奴。

《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中，赖大有一次请客行为。请的主宾就是贾母，还有府中的太太奶奶姑娘一大堆。请客的事情在第四十五回里就已经说起了，见原文：

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要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打哪里来呢？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哪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来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出来了。县官虽小，事情却大，做那一处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赖大请客，为的是他的儿子当上县令了。赖嬷嬷的这番话，讲清了作为奴隶的赖家为什么会有一个孩子跳出奴门还作了官。

原来，当年家生子赖大又生了家生子赖尚荣，当时主子开了一个恩，把赖尚荣放了出去，让他一出生就成为自由人。而之所以赖尚荣能被放出去，原由是“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来你这个东西”，也就是说，是赖嬷嬷夫妇加上赖大夫妇在荣府主子跟前认真做奴隶，拼命侍候主子，好不容易才赢得了主子的欢心，这才开恩放了他们的一个孩子出去。

赖嬷嬷是一个很会来事儿的人，也就是说，她十分擅长为奴之道，不但干活勤快，还懂得奉迎，特别是她拥有一颗“感恩”的心，因而是主子们眼中的好奴才。赖嬷嬷把孙子赖尚荣的一切荣光都归为主子们的恩典，从中就可以看出她当年服侍老主子们时也是多么会说话。在她的说词中，赖家身为奴隶，能够活着，全靠主子赏赐，主子就是他们的天，他们所得到的一切都来自主子，没有主子，就没有他们。这种饮水思源的感恩言辞，任何主子都是最爱听的，再加上赖家奴隶干活时也肯卖力，主子怎能不喜欢呢？

不但赖嬷嬷会做人，她的儿媳赖大家的也一样精于此道。因为，赖嬷嬷正在这里邀请凤姐，聊得正高兴，她的儿媳赖大家的也来了。赖大家的这时候来，说不定还是赖家设计好的。原文说：

只见赖大家的来了。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胡涂了：正经说的都没说，且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出来了，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么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儿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了一走儿，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奶奶一喜欢，赏我们三二万银子，那就有了。”

从这一段里，又可以看出，赖家这几个奴隶，在如何为奴的方面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知道主子喜欢什么，懂得投主子所好，从而让自己事半功倍，不但赖嬷嬷赢得了老奴隶的一些尊荣，就连年轻主子都要敬她三分，赖大更是坐上了总管家的高位，虽是奴隶，却收入颇丰，家里也是锦衣玉食、日进斗金，而赖家宅院的富丽也堪比大户人家，俨然一方土豪。

然而，赖大一家，他母亲，他妻子，包括他自己，真的是那么享受做奴隶的喜悦吗？显然不是。如果是，他们就不会处心积虑运筹帷幄，一心一意地为儿子赖尚荣赢得自由身；如果是，他们就会让赖尚荣继续做奴隶，努力攀上贾府里的要职，获得金钱，过上比自由人刘姥姥家富裕千万倍的日子。

但是，不是，赖大和他的母亲及妻子付出了巨大的耐力和劳力，表演了一辈子的好奴隶的戏，就是为了在方方面面都获得一条通道，让赖尚荣能够被放出去。

而这一点，心里清澈的赖嬷嬷也在对主子讲话时夹带了进去，她说起孙子赖尚荣时，说“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这里面的“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 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 熬了两三辈子”，就已经表明赖家做奴隶已经做得够够的了，自己做奴隶就算了，但是绝不能再让下一代子孙继续做奴隶，所以他们拼尽一切，也要让赖尚荣得到自由。

在豪门做奴隶，如果不是主子把奴隶放出去，即便奴隶自己攒够了钱，时常也无法得到主子的许可为自己赎身。薛宝钗就曾经在薛姨妈要叫人把香菱卖掉时，对母亲说过一句话：“咱们家可是只知买人、不知卖人的。”连薛家这种商人都不会卖奴隶，贾家就更不会了，这事关大户人家的体面。

而且，赖家不仅想方设法让赖尚荣被放出去，还细心培养他读书，拿出钱财为他“捐前程”，让赖尚荣当上了县令。

赖家的种种行为都表明，即便他们身为奴隶，已经富得流油，已经比诸如刘姥姥这样的自由人过得滋润千万倍，但有一件事，他们心底里是很明白的。身为奴隶，他们知道主子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哪怕再有钱的奴隶，如果主子哪天不喜欢了，只要一句话，就能剥夺他们的一切。在主子眼里，奴隶的一切都是都是主子给的，主子可以给你，也能够从你那里夺回，你今天可以活得有人样，明天就可能一无所有还要挨板子。

所以，尽管赖大和他的母亲、妻子这辈子都出不去，他们也要拼尽全家老命，让赖尚荣获得自由。一旦赖尚荣出去了，成了自由人，他就不再受贾府制肘，他可以完全保有自家的财产，决定自己的命运，到了贾府崩盘、开始发卖府中奴隶的时候，他也可以买下并照看自己的父母和祖母，让一家人在乱世中获得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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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及贾府的另一个名叫“大”的奴隶，那就是焦大。

焦大和赖大都叫“大”，而他们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资深奴隶，但却命运不同。如上面所说，赖大一家擅长奉迎，知道主子喜欢听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因此混成了府里最为有钱有势的奴隶。

但焦大不一样。焦大是宁国府的老奴隶，他年轻时跟着宁国公贾演出兵打仗，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来；没有饭吃的时候，他饿着肚子去偷东西给主子吃；没有水喝，他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可以说，焦大的功劳是赖大根本比不了的。

但为什么焦大后来混得那么惨？从焦大在喝醉酒后敢大骂宁府子孙“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中，就可以看出，焦大和赖大正好相反，他不会奉迎主子，而是一心一意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来为主子尽心，为了主子，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而他看到后辈主子做出败家毁族的行为时，也是想要批评提醒他们，指望他们能够改变。

可惜的是，焦大的一腔忠心和热情，都白废了。因为这些后来的主子，这些沾了祖上的光、过着锦衣玉食的糜烂生活的主子，都听不进逆耳忠言，他们讨厌焦大，不可能提拔焦大担任府里的要职，焦大因此穷困潦倒。但即便这样，焦大还是经常放言，指出后辈主子们的各种不当行为，直至有一天，他说出了“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种话，于是，宁府主子就叫人把焦大捆起来，还用马粪塞住他的嘴，不让他讲话。

赖大和焦大，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焦大，够傻够天真。身为一个奴隶，早期还是给披甲者为奴的奴隶，过着最底层、最辛苦甚至还濒临死境的生活，却一直对主子忠贞，为了维护蓄奴的贾家，舍命保护主子的安全。

焦大还有点像魏征，经常指出主子的错误。但他却没有遇到李世民，他遇到的是一群只喜欢听奉承话的后继主子。可即便混得潦倒，焦大也依然是整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贾府主子看成自己的儿孙一样进行各种教训。一个奴隶，为了捆绑他的主子能够家业昌隆，焦大简直操碎了心。

焦大和赖大，不能说他们谁好谁不好，只能区分一下，谁是奴隶，谁是奴才。

比起焦大，赖大是看得透彻的，他很明白奴隶制是怎么一回事，他也很懂主子们的性情，身为奴隶，他更加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境地。赖大处心积虑，爬上大管家的位置，让自己即便作为奴隶，也要用力地活得好一点，而他也必定清楚贾府日暮西山的运势，但他却并不想挽救贾府，他只想薅足贾府的羊毛，再把自己的儿子弄出去，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赖尚荣的自由之上，因为只要自家安好，就足够了。至于贾府，这个奴役了赖家人几辈子、还自己觉得对赖家恩重如山的豪门，就让它塌掉好了。

赖大，是一个奴隶。而焦大，是一个奴才。

焦大的心里眼里全是主子，他当年可以拼命救主子，宁可自己喝马尿也要让主子喝水，后来他又不顾自身脸面和安危，对后辈主子的不良行为进行各种教训，最后终于被讨厌他的后辈主子践踏……如果焦大不是奴隶，那他这种品质就会非常正直和珍贵。但可惜，他身为奴隶，为奴隶主如此殚精竭虑，那就很唏嘘了。

曹雪芹给《红楼梦》人物起名，都是有寓意的，即便是奴籍奴册里的人，也不会随便取名。赖，有依靠、依附、责怪、责问，等等意思。焦，有焦虑、焦急、烧煳、毁灭，等等意思。

赖大一方面依赖贾府生存，小日子过得富庶又滋润，但身为奴隶的他并不领情，还非常有远见地看到了权利与财富的关系。他知道，如果他没有自由的权利，他和他的一家，哪怕再有钱，也早晚都会落入悲惨的境地。所以，他一定常常在心底狠狠地责问这个让他没有自由的奴隶制，期待天翻地覆。

焦大则一边遭受着主子的各种作践，一边充满焦虑地为主子操心，他担心贾府被这群不肖子孙搞垮，担心老主子挣出的家业被新主子败光，担心再后面的小主子衣食无着……他简直焦急地恨不得把自己的血吐出来，好让主子们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局……

赖大和焦大，又都名叫“大”，这两个“大”，曹雪芹又是如何思考的呢？大，一船指面积、体积、容量、数量、强度、力量超过一般或超过所比较的对象，与“小”相对。大，也指权力、心胸、智慧、眼界、胆量、耐力、脾气等等非物理方面的一些程度。

很明显，赖大和焦大的大，是各有所指的。赖大的大，应该是指他的财富、智慧、眼界、耐力；焦大的大，应该是指他的奴性、脾气、牢骚、苦难，以及自以为大。

好了，就写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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