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里的道德


我进了家门,边脱鞋边习惯地往跃层上看,寻找每天做好午饭,坐在这个位置等我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康阿姨。可今天进入家门却不然,意外地看见另外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这人不是别人,是前年经历了丧失“先生”,表情一直有点麻木的远房表姐。她没有动,木然地看着我。涨姿势的图片
“噢?大姐来了!”
她只是机械地动了一下,细细地,“回来了?”
而我每天下班习惯寻找的那个熟悉身影,却被一层玻璃门隔在厨房里边,忙于为造访的大姐准备午餐,我拉开玻璃门看了一下,熟悉的身影正在切韭菜。案上盘中有剥了皮的虾仁,还有一条即将被丢入冒烟的油锅进行红烧的黄花魚。
我边寒喧边到里间脱去外衣,来到厨房询问康阿姨包饺子的进展情况。然后,回到餐桌前,为大姐续水。
坐下来后,我和大姐俩人就聊起了家常:聊老家四道营子,聊老韩家的姑娘,聊她的姨韩景芳,聊她的弟弟姜晓民,聊我的俩妹妹,弟弟,聊弟弟的闺女,远在美国很多年回不了国,终日忙于经营两个儿子的侄女,聊我的儿子。然后又聊她在北京的姑娘和儿子,聊韩家的媳妇。直聊到我们俩尚且知道的,我爷爷的姑姑,黄金瑞表大爷的奶奶,这位在黄家支掌家门的高祖辈的韩家女性。聊来聊去,聊到了她妈我二姑,聊到了我妈她四舅妈。
……大姐说,“我四舅妈干活特别细致,切白菜特别规整,你二姑可不这样,熬白菜连黄菜帮子也舍不得扔,你二姑夫常说你二姑,看,你娘又给咱们熬了一锅猪食……”
我笑,“你四舅妈可不是这样子,即便是无油无肉,清水煮白菜,她也会通过手把掐拿的温度(火侯)控制,除了必不可少的葱花和盐以外,她会添加一点豆酱,加水时掺一半米汤,端上桌的白菜就很香,很好吃,吃着软乎滑溜有白莱味……”
聊天正酣。我忽然记起今天是冬至月二十,“哎哟!差点忘了,今天是你四舅妈的生日!”
我边说着这句话,边跑进儿子一家回家时才住的大卧室,到靠着东墙的一排书柜里拿出母亲的照片。

母亲是我四十九岁那年走的,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她走了以后,我把她年轻时仅存的一张标准像放大了,又到一家工艺美术店,选了一个精致的有机玻璃框,让师傅把母亲这张相片镶嵌好。我选的这个黑色相框,边很宽,宽边左上角和右下角绘有两株仙草,草的籽实是宝珠。母亲照这张相片时刚刚三十岁,梳着1960年代的流行发式——齐耳的刷子。相片里的母亲嘴角启颌,略含微笑,亲切温和,落落大方。以前,这具相框一直放在我的写字台中央,第四次搬家时,写字台变小了,我就把她安放在我的书柜里了。
儿子每次回家都要看奶奶的相片,都会久久注目,有时,眼里会含着酸楚。
我把照片拿过来给表姐看,“这张照片应该是你四舅妈三十来岁有了三个孩子时的照片。你四舅妈年轻时得过甲状腺瘤,后来通过她的续大姐夫(北京卫戍区装甲兵一个师长)的关系,在301医院切掉了。此照估计是切掉了大粗脖子后,高兴之余,她才肯花一块多钱,到锦山照相馆照了这张相片。”
我怕表姐看了照片勾起她的丧夫之痛,就赶紧把照片送回里屋放回原处,又用手机草率地拍了一下,发到了“韩家大院”。
发到韩家大院的目的很单纯,我是想让韩家大院的后生晚辈,记起冬至月二十,别忘了这个日子是奶奶姥姥的生日。其实,这个日子虽然平凡,但对我们来说,这个日子比平安夜圣诞节重要的多!我相信米歇尔·福柯的哲学,世界上的美好都是相似的,母亲三十岁时美丽清雅,别人在不知道母亲长相的情况下,只管谬赞我长相好,说我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但我自己清楚,我的美好,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父母的,受表扬和夸赞的,应该是她们,根本跟我没什么关系……

中国古代社会的治理结构,重点是家庭治理,家庭治理是社会治理的骨架。儒家“高低贵贱、长幼有序”的家政伦理学,在朱子以后,变成了家教和家法,“天地君亲师,父母大人在上”的严酷礼教,对人的规范相当严格,胜过西方满大街的神庙对于人类的所有教化。家教的一个重点内容就是祠堂伦理学,旧中国的富贵人家,都会在自家的最显赫处,设置祠堂,祠堂正面的墙上要挂上始祖、高祖等所有宗族元老的画像(那时没有照片)。晚生后辈自从能站立走步起,直到死亡,都要到这个神圣的地方三拜九叩。三拜九叩不是形式主义,作用是忏悔和参悟,是君子修为的“每日三省吾省!”通过这种悔过或内省,不断提升自己的道德水平。关键是——“阴德”水平!如:“不做亏心事”、“积善人家,必有余庆”“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等看不见的阴德。
这种道德是儒释道的中国哲学,绝对有别于福柯所排斥的西方哲学史中的《天演论》中的“物竟天择,适者生存”的近现代兴起于西方,后又被东方人视为至宝的“丛林法则”哲学。
十七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最大作为,是把人从神庙中解放出来,一百年前中国的“五·四”运动,也从根本上拆除了家庭祠堂。这种所谓人性的解放和自由,对单个人似乎大有裨益,但却给家庭团结和睦、伦常有礼,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我们的近邻日本,因为受到儒家文化至深的濡染,直至今天,它的礼教和丧葬文化还因循着儒家的传统,延续着“坟莹”设在闹市的古老风俗。例如,临终前委托寺院承办自己的后事,寺院(神社)也会想方设法,在死去的“鬼”和活着的亲人之间搭起桥梁,让他们经常进行灵魂对接、精神交流。
当代中国人,尤其是年轻的当代中国人,他们因为生长在信息社会,被碾压性的西方功利哲学所诱惑,对于文化和精神进取的传统道德持迴避的态度,只知道向“钱”冲,而不知道向厚(后)看。因此,他们的道德正在变异,也许不会再有谁将父母的照片作为“神祗”和“祠堂”,摆在正确的位置,来约束自我啦!
我非常担心现代人为什么在做人的问题上“选择性回避、选择性遗忘?” 这种商业性倾向很危险,其后果是:他们置身什么都是虚无的社会环境里,木头情感、 数典忘祖,虚头巴脑,非常可怜。他们心甘情愿地钻入商人们设计的圈套,到摆着圣诞树的店里去花钱,让商人以耶稣的名义来掏自己的腰包。他们更喜欢追风逐俗,学着人家的基督教教堂仪式——单腿跪在地上发誓,拜求披着白色婚纱的所谓“女神”答应婚配!然而,跪求发誓的结果却很讽剌:中国青年的离婚率越来越高,生育率越来越低!这是典型的自残自虐——文化虚无。
我敬立母亲的相片,就是为了警示我自己,昭示我的后人,从自我做起,把“急进德”之精神,回归到我们的文化和价值观上来,把我们崇敬的父母和本土那些道德榜样,植入我们的精神土壤,把相片这面镜子,立于我们的眼前,立于我们的心中。
追思过往,方有前路。不然的话,就会像新华社副总编熊蕾女士调查的那样,我们的基因连同我们的价值观都被人家偷走了!当我们死去的那一天,我们的后人们都不知道我们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中国道德深邃的那一切,都要“劣币驱逐良币”,被人家取代,我们自己的文化旗帜却被我们自己砍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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