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华的山溪秋月

再访江南酉华已是癸卯深秋,第一次到酉华还是我客居九华山的戊戌仲春时节。青阳县书法家协会主席施七斤带我登临酉华境内的清源山,观岩石峭壁间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石佛。据说,这里是目前亚洲唯一依据天然岩石雕刻出五百尊石佛的地方。老施就是酉华人,他告诉我,若是仔细揣摩这些石佛,你会从中找到一尊最像自己的佛。你与之面对面,传递些自身的气息给石佛,从此往后,无论你行走多远,清源山上的石佛都会给你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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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施自小熟知家乡的山山水水,并不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他从小学开始,就用山间野竹削成篾片,自己编织竹篮与篾器,周末晚上走一夜的路去县城街头卖,然后再走一夜的路回酉华,挣得学费,贴补家用。他初中毕业那年夏季,酉华发大水,进城赶考的孩子们出不了门,老校长与村支书找到一个船工,央求他说“酉华的希望都在这条船上,不能误了孩子们前程。”那一船进城赶考的酉华孩子相继走出这片山水,却将一辈子的情结缘酉华了。佛家不是也说过,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世间很多事情,眼见为实,有时修行达到一定境界,也能见许多“未见”之事。
我们那次登临清源山,是从山下一座庙宇后面择路拾级而上的,山路两旁全是从泥土中突兀裸露出来的岩石。石大可能是整面悬崖峭壁,石小则各取姿势屹立,高低错落有致,块块石头都非常精神。清源山的石头与同在青阳县境内的九华九十九座山峰上的石质不同,九华山峰上的石头粗颗粒状,呈黑褚色。它们分布于树丛或草棵里时,很多是取卧姿,像卧牛伏地、猛虎假寐。

我曾寻觅多处巨石,欲将我与之一同到九华山间生活的当代书法大家张兆玉先生生前的书法作品.镂刻于那里的石头上。他在生命最后三个春秋里,书写了许多与九华山有关的作品,冥冥中或许就是天意。有石匠提醒我,刻字时需要刻得深一些,因为九华山石头风化厉害,表层的石质风化脱落快。我在九华后山曾寻觅到明清时的石刻,巨石上有“天下太平”字样。那字迹浅与石皮齐,只是隐隐约约尚能看得清大致字形,笔锋早被岁月烟尘磨得无了影踪。

图片​清源山石佛 施志芳 摄
而清源山石头呈白灰色,石质坚硬。我当记者前,曾在地质勘探单位呆过十多年,能辨识出此山石系石灰石岩。它们在时光的深处,经过亿万年风霜雨雪的打磨,表层风化成泥,滋养出花草树木。而岩石依旧坚固,不改其固有的品质,就那么突兀,取最好的站姿屹立在九华群峰与长江水域中间地带酉华清源山,呈现出意味深长的四季风景于人间。

上清源山的路不算很陡,只是仲春时节,缠绕在巨石大树间的紫藤正值花季,藤条所到之处,树梢岩隙间,都是一片紫光。行走在清源山,满山遍野紫藤花开,看得见缠绕在树林枝梢与岩石间的紫色花儿,不用深嗅,那股子纯自然的芳香便能浸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那种紫色多得让你眼花缭乱,浓得像是要将你周身也染成紫色。

若是你在春天登临清源山,置身满山遍野的紫藤花中,心里会有种感觉:自己虽未曾大红、却已是大紫之人了。

酉华境内水域河流较多,古之有语“九井十三坑”,此地能有清源山,山腰处还有岩洞通往山的那一边邻地,倒也是稀罕。清代光绪辛卯版《青阳县志》记载:“青阳幅员百里而近,莲华九十九峰高插云汉,蟠踞县畿之半,而北有铜湖飞帆鼓楫,与大江相吞吐,山高水深,兼擅其奇。”高插云汉的九华山莲华等九十九山峰都在县城南部,溪出高山峡谷间,沿途汇入大大小小数十条溪流,汇成青通河、九华河等向东北流去。有青通河穿越县城,于元桥汇东河、东山河,至童埠新河口会酉华境内的七星河,北从大通入万里长江。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位于县城东北部的酉华地有多宽广,差不多水域就有多辽阔。如若不然,《青阳县志》上记载有名字的古桥多达182座,特别注明“县治东及东北桥半数之多”。酉华镇恰巧就在青阳县城东北部,承接高山流水,转望江水滔滔。有桥即有河,有河即有水。青阳境内九华山九十九峰流下来的水,经青通河等河流流经酉华地域,滋润田地。历朝历代勤劳的酉华先人们不断建筑石拱桥,成就其境内数不胜数的古石拱桥。只是沧海桑田,现在依然完好的石拱桥,不少仿佛就建在旱地上,亦或是稻田间,桥下并无流水。时间与空间的错乱置换,岁月烟尘里总留给人无限的揣摩与猜想。

戊戌仲春,登临清源山时,与我同行的人各自在满山石佛中找到了“自己”。施七斤抢拍我坐在石佛间的一张照片,很多人笑称我坐地成“佛”。这次与一群来自江北江南的作家们结伴登临清源山,同行者中有年过古稀的作家黄复彩、许俊文两位老先生。他们与年轻人一样拾级而上,途中停下来看两边攀缘的紫藤。春天来时,这些错综复杂纠缠绞着的紫藤,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不知其根生在哪儿,枝梢爬往哪里。这深秋里,紫藤花谢叶落,剩下光秃秃的紫藤杆子,能清楚地看到它们根从哪里来,枝往哪儿去。因而有人叹息,紫藤比我们很多人都要老实厚道,它们蜇伏一个寒冬,酝造出春天的繁花,给人间以芳香,可闻可深嗅,可赏可吃。一身芳华,满眼灿烂。入秋进冬后,它们褪去一身繁华,回到原形,不枝不蔓,似乎它们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我们在这烟火人间,未必不自知,只是身陷名利泥潭,不想出于泥而不染,不愿正视自己,更不躬身自醒,任由两只脚走到哪滑到哪儿,扭曲了原本的样子,自己也认不出来自己了。

山间小路或左或右,或盘旋而上,或翻过一个小高岗,又往下走一段凹地复又上台阶。脚步快的人早己爬上一段陡峭的石阶,在高处冲下面呼唤,称有天洞通往山的那一边,可能会看见“海”呢。黄复彩、许俊文两位先生闻之,立刻来了精神,往上攀爬。秋深霜重,上山石阶两边的秋草尖上都是晶莹的霜露。早上阳光依然还没有完全照射进山林里来,浓厚的静谧之感依然如梦未醒。

我们攀上石岩,走进溶洞里,一股清凉袭来。刚才登攀台阶微微出汗,一入洞内便觉清凉。洞的更深处,依然有人声。我们就近看看这神奇的洞岩壁,如同我曾在威尼斯见过的远洋大轮的船外壁,这种溶洞石壁亿万年流水冲涮出来的流线美妙绝伦,更胜远洋大轮的船壁。有勇敢者继续往洞之深处攀爬,我担心冷风一吹,两位老者受不了这瞬间的热与冷,建议原路出洞,且留待以后再往深处探索,穿越山体去看山那边的“海”。

在岩上转弯处,有两种选择:一是拐进另一条上山路,去看那两处绝壁间横架的一座“天桥”,翻越山头下山即见石佛;二是下山乘车再爬山去看那面山坡上的石佛,找最像自己的那一尊石佛。
我们选择了从天桥去看山那边的石佛。

许俊文老先生也随我们同行,走过天桥,再往上行,便至山顶。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石阶窄而年份久,每一步都要踩实了再移另一只脚,行走的速度明显降下来了。趁众人在台阶上休息时,同行的酉华镇汪兴华书记领我与周玉荣去看一处“闭关”地。转弯抹角,有的路段都被两旁树枝遮住了,我们互相照应着,于绿树丛间找到这处“闭关”场所。与别处的门锁不一样,这里门里没有锁,锁在门外。闭关者从内开不了门,自然就出不来了。门上有一个窗子,能够打开,那是外人送饭食给闭关者食用的。

山中本已清冷,静默于“关”中,是需要毅力与恒心的。周玉荣说:“何老师来青阳山中五六个春秋,开荒种菜,写了那么多好文章,也是在闭关呀。”汪兴华书记年纪不大,已在酉华任职八年了。他称酉华人都有股子克苦向上的倔犟劲,一代代人在这片土地上奋斗,矢志改变穷山恶水的面貌。现在吸引了很多本地人“凤还巢”,还招商引来许多外商共创五彩酉华的美好明天。

我们回到石阶与众人汇合时,这面向阳的山坡上太阳光普照,极目远方,看不见耸峙参差的山峰与万木丛生的错落山壁。想起汪兴华书记途中跟我说的那句酉华人有种“克苦向上的倔犟劲”的话,应验了平时开车导航时的那句话:“走过所有的坎坷,剩下的都是坦途了。”

是日中午,我们一行人到酉华镇政府食堂吃饭。餐桌上有一道菜名叫“梅鱼蒸蛋”,与我老家巢湖的“银鱼蒸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梅鱼大概是我们能见到的最小一种鱼了,甚至都难以称作鱼的水生动物。酉华镇宣传委员屠礼俊介绍说,酉华独有的梅鱼只生长在境内一条名叫石安河的一段水域内,前后长不过五百米。鱼身极细小,鱼群如流星雨,需要用极细密的网才能捞上来,每年也仅在梅雨季节才会现身石安河那一段河水里。这种极小的鱼,甚至比这更大一点的鱼,在我们家乡圩区寻常人根本看不上眼的,嫌太费功夫,吃起来麻烦。唯有配着蒸鸡蛋,或许能品出其味来。

上午爬清源山,中午吃到这种梅鱼,我这个在水乡圩区长大的人,对酉华境内的水便有了别样的情结,更何况境内有那么多的古石拱桥。水能让人生情,水也是诗之源。恰好,镇里安排了下午带我们去看水。他们带我们看了东山湖,水波浩渺,波光如镜,秋阳暖暖的照在身上,美好间有着无比的舒适。对瓷器有研究的作家,还在东山湖大坝埂下捡到了清代的碎瓷片。不知是酉华哪户人家打碎了祖传的碗碟,留给外来作家一丝暇想的空间。

湖与水库固然有其美妙,只是,我更喜欢看酉华境内那些古石拱桥,及桥下流淌的溪水。

酉华境内水有多大?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就是说洪水的。二酉村有株檀公古树,被中国林学会评为“最美青檀”,树冠如华盖,足有蓝球场那么大。当地人都称这棵古树就是山洪冲下来的一株小青檀苗,长在溪水边,渐渐成古树的。对境内有着三万亩青檀、毛竹经济林的酉华,这棵原本用来砍伐剥皮造宣纸的青檀只是岁数长而尊为树神尔。

青阳县志上记载,蓉城(即青阳县城)以上属山涧溪流,河道蜿蜒曲折,落差较大。童埠以下流经沿江湖沼洼地,水势平缓,淤积较重,汛期江水倒灌可抵蓉城。青阳县在2019年曾花费2500万元整治流经酉华镇境内的七星河,其河有南、北三个源头,产梅鱼的酉华河那一段叫石安河,七星河汇合青通河在大通流入长江。

我们来到石安河畔时,很容易找到了石安古桥。深秋枯水期,桥下大片茅草没膝,有钓鱼者在河里钓鱼。这座三孔石拱桥,桥面宽五米,全长三十多米。始建于清康熙六十一年,系僧人与当地章氏族人捐资建的。2020年7月,酉华又逢大雨,引发洪水,石安古桥北垛及南端桥面受损。我们在桥头问询一位扛一捆野竹回家的老乡,他说梅鱼现在极少有人捕捞,酉华湖多河多,鱼业发达。偶尔有人捕捞梅鱼也只是一种念想吧,困难年份,餐桌上有碗梅鱼蒸鸡蛋可能是最好的菜了,现在哪还拿当它当菜呢?

我们前往乌潭桥路上,当地文化站长陈少颖说,酉华境内这一片农田早先都是水域,出入都得依靠船只。汛情大的年份,江水都能倒灌进县城,可想而知这里的水灾有多严重。华岸村境内的这座乌潭古石桥始建于明嘉靖年间,原建五拱,水毁后,本地章氏集资重建为三孔石拱桥,后水毁变为两孔。桥上通路乃古驿道,酉华古时通往外面世界的要道,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如今这座石拱桥成了这片由古乌潭湖水域变成农田间的一尊古建了,在其侧另修一条公路,供过往车辆通行,那古桥便成了一道乡村田野间的风景,古人有语“思接千载”,古桥或许是在等候路过的人问询古往今来酉华山水间的往事故人吧。我们在此古桥上走过,不知谁将桥上的茅草割了一下,留下尖尖的桩子。同行的人说,若就保留原貌,西阳下可能更有风情呢。桥下有人在捞水草,水浸润过的地方,自有草花开放。有人查验水草后说:“洗净晒干后,切碎了喂猪是上等好草料啊。”

我们站于古桥上眺望这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农田,猜想乌潭湖一个“湖”字,让人生发出许多清绝幽静的联想。这金色稻浪里,曾经是怎样的一片汪洋?与施七斤当年同坐校长与村支书划的那一条木船涉湖过河往县城赶考的那群少男少女,酉华在他们的心中,那是一个怎样深刻又带着异常温暖的名字啊,激励他们奋发有为。我想,酉华,依然会是个越来越温馨而又给后来者更多希望与美好的名字。

山高处有云海佳木,水深处有鱼虾古桥。我只在仲春与深秋时,从酉华匆匆走过。我还没有在飘雪与夏雨时去过酉华,也不清楚酉华上空那轮古月光下曾经照耀过哪些古代诗人,还有他们留存下来的跟酉华有关的诗文。我查阅过几个版本的《青阳县志》,可惜书无记载,年代久远,便不得而知了。但是,无论盛唐,还是明代,那时的春天里,走过酉华的诗人或许也幸逢过紫藤花开,深秋里也吃到过春天才有的梅鱼蒸蛋这道菜。他们可能写下的诗文落入岁月尘埃里,我们未能看见。好在克苦向上而又倔犟的酉华人,如今将酉华建设得越来越好,文化赋能,乡村振兴,人文与自然相互辉映,随处可见的绝美自然景观,是出好诗文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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