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嫁了，要了我半条命

早晨六点多钟，接亲的婚车队伍到了楼下。
我躲在阳台上抖抖索索地从裤兜里掏出那盒一直没打开的烟，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它打开了。
我戒烟十多年了，可是最近老是想抽，因为心里慌。
女儿就要出嫁了。
女儿出嫁是好事，应该高兴，男方条件不错，工作稳定，人看着也踏实，婆家虽然称不上巨富，但也是小康之家。我心里应该感到欣慰，为女儿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最起码眼前看着是这样。
可是随着婚期一天天地逼近，我却一天比一天忐忑不安。
就像现在，我看着楼下来接亲的婚车队伍，觉得他们不是来娶亲的，而是来抢劫的……

我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羞愧，女儿大好的日子，怎么能这么想。亲家也不能是这样当的，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该多尴尬，说我这人多么不近人情。
好在，这只是我一个人偷偷藏在心里的想法。
捏在手里那棵烟，我终于还是把它点着了。吸了一口，呛得我咳嗽起来，我又赶紧憋住，怕女儿听到。这样一憋，就更难受，眼眶发胀发酸，眼泪就汩汩地冲出来……
只是我不知道，那真是呛的，还是心里的忧伤终于崩塌了。
女儿还在她的闺房里收拾着嫁衣，她小姑和一个表妹在帮她。
她妈不在。准确地说，不是死了，不在人世，而是从十五前离开这个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离婚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家里穷，那几年父母接连生病，不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许多外债。当时，她没有多么因为花钱给父母治病而不高兴，她后来恼的是，我向外面借了十几万的债务，没跟她说。直到年终岁尾，债主找上门的时候，她一下子爆发了……
本来准备好买房子的首付款为给父母治病花也就花了，她有怨言，但也不好反驳，她失望的是，我竟然又背着她借了许多的外债。她说这种欺骗她是受不了的。而把失望增加到绝望的是，那一年，我所在的化工厂破产倒闭，一下子没了工作，只靠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她在一个小保险公司，做成的单也一天比一天少。
她说，她快熬不住了，看不希望了，觉得日子没奔头儿了，我还自作主张欺瞒她，雪上加霜。
婚就这样离了。
爱情不是骗人的东西，但这世上太多的事情，都是爱情禁不住的。这天下，也从来没有牢不可破的婚姻，太多数走到最后，不过是苟且求全，求全不了的，任何一棵稻草，都可能压垮瘦弱不堪的骆驼……
离婚后，房租都交不起了，我只好离开了打工的城市，回到老家的小城，还是四处打零工，只身一个人带着十岁的女儿。
女儿内向胆小，妈妈的离开，她好像没哭没闹，只是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
但我无意间看到过几次，她躲在屋子里一边写日记，一边流眼泪……
女儿的日记写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去翻看。
因为这已经足够让我有锥心之痛，如果看了，我的心一定会碎掉。
我只能恨命运的无常，和自己的无能，连一个平凡的婚姻、平常的家庭也保不住……
女儿那时候上小学四年级，学习不好不坏，中等。我没有勇气逼女儿再争点气，将来出人头地。
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那么说女儿。
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
可是她怎么能够快乐起来呢。
有这么一个失败的父亲。
我恨我自己，该争气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幼小无辜的女儿。
我得多挣钱，钱挣不来，好像一切都是白说。
于是什么活儿苦、什么活儿累，什么活儿给的钱多，我就去做什么。
几番折腾，我最终找到了一个长期挣钱可观的活儿，我去城郊一个小作坊里干喷漆的活儿。
环保查得严，他们只有晚上偷偷干。
两年多，我把外债还清了。五年多，我攒下了一点钱，交首付在小城买了个小两居，顶层。
好歹也算有自己的家了。
搬家的那天，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会儿躺到床上打滚，一会儿坐到自己的新书桌上摆这摆那，高兴得不行。
看到好久没有这么高兴的她，我慌忙躲到厨房里擦眼泪……
买了房子后，有些人给我介绍过几个，有的丧偶，有的离异，有的带两个女儿，有的带一个儿子。
但处来处去，都没处成。
不怪人家，怪我。一是我觉得经济压力实在有点大，二是害怕女儿会受委屈。
其实最后介绍的那个带一个八岁儿子的，人挺好，不要彩礼，也不要求办什么婚礼，说只要搬过来住就行了。
可是我怕，她虽然在当地一家不错的企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收入也比较可观，可左腿有一点残疾，虽然不明显，但走快了还是会看出来，关键是她有一个儿子。我一想到将来结婚买房子这件事要落到我头上，心里就没底。
说白了，还是无能。只好作罢了。
另外，那个顶楼，我们住得也不安心，夏天热、冬天冷，住了几年后，雨大了还总是漏水。我们想换一个。
女儿上中学了、成绩比以前好了点，她每天都在拼命地学习。
也许她看到了，她有一个那么拼命的父亲。
我每天下午五点多骑着电动车赶去城郊上夜班，晚上十二点多回来。
一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一进门看见餐桌上有一盘炒白菜，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女儿自己会做饭了。
这时，女儿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爸爸，菜在桌上，锅里有熬的米饭，你自己热一下。”
我说：“看见了，看见了，你明天还上早自习呢。你赶紧睡吧。”
我把米饭热了，菜热了，心里也挺热乎……
女儿长大了！
可是等一吃那炒白菜，有点苦，女儿盐放多了。
但我还是坚持把那盘菜吃得一点不剩，因为那是女儿第一次做给父亲的饭。
我一边吃，一边就有泪水洒在盘子里……
女儿，爸爸难为你了。女儿，你长大，懂事了，爸爸真高兴。
哪怕你做的饭再难吃，爸爸也不嫌。
躺到床上，我翻看手机，知道了那一天是父亲节。
女儿小学、初中、高中、上大学，都一直是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女儿参加了工作，该成家了。
女儿说，不着急。我说，哪能不着急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生大事。
女儿在一家医院做护士，我挺知足。
定婚前，男方送来十万多彩礼。女儿那天晚上给我一个存折，说：“爸，这是二十万，有我攒的十万，你拿着养老用，别再每天晚上去干喷漆了，对身体不好。”
我一下子没绷住，泪如雨下……
我说：“妮儿，没事儿，爸爸还不老。不需要钱，这钱是你的，你都拿着。”
女儿说：“不，爸，你拿着！”
我说：“妮儿，你拿着……”
我们爷俩都哭了，都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那二十万接了。我跟亲家商量，房子装修我们来，亲家说，不用，哪能花你们的钱。
我说：“什么你们、我们的，孩子们结婚了，就是我们，就是咱。”
亲家说，也对。
于是，我们两家各出一半。
因为我心里还有个没说的隐情，我不想我女儿嫁过去，受委屈，我要女儿住进那个家里，有自己的一点底气。
我又给女儿花十几万买了一辆车。
尽管女儿说用不着。我说，哪能用不着呢。
女儿挺高兴。
一个穷爸爸，可能只能做到这些了。
女儿攒下的那十万工资，我没动，给她存着，用的还是她的名，以备不时之需。
那也是女儿白班、夜班，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分一分攒下的。
爸怎么能动女儿的钱呢，动了就有罪。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接亲的队伍，眼眶湿了……
女儿就要嫁人了，从这个小家里，奔向另一个小家，开始她新的生活。
这是好事，也是应该的事。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呢？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半条命……
不应该，不应该，当爸的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没出息。
我要高高兴兴的，打起精神来，高高兴兴地送女儿出门。
那才是一个父亲应该有的样子。
我擦干眼泪，又怕人家看见我的红眼圈，打开阳台的水龙头，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
我走回客厅。
她小姑竟然也在掉泪，我说：“咋了？”
妹妹说：“哥，宁宁在屋里哭呢，我最受不了这个了。”
这一下子，把我刚刚关上的泪闸又给冲开了……
我说：“小菊，你进去劝劝宁宁，别哭，大喜的日子，哭，不好。叫人家看见也不好。”
妹妹说：“知道哥，知道。可是我这眼泪也好像把不住门。敏敏在屋里陪着她呢。我一会儿也进去，我得擦擦眼泪……”
妹妹不停地抬着衣袖子。
妹妹说：“哥，你知道宁宁刚才跟我说什么，她说她走了，就剩你一个人了，叫我给你操着点心，让你再找个老伴儿……”
我嘴唇不停地抖动，满眼又是泪花……
女儿啊，爸爸的好女儿！你叫爸爸说什么好。
“好闺女，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结了婚，好好过你的好日子。要是将来受了什么委屈，回家来。爸接着。”
爸接着……
有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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