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藤野先生”

我的“藤野先生”，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尹明远老师。人生有很多的相识是可遇不可求的，像我与尹老师就是，后来的很多年，每每回忆起他，我都会发自内心的觉得，是因为需要认识他，命运才安排了我那次借读，而不是因为借读我才认识了他。

尹老师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一双严厉而犀利的眼睛，一头乱蓬蓬硬而似乎根根竖立的头发，那副不苟言笑却带着桀骜不驯的神情，和从脸上偶然掠过孤独困惑的伤感。尹老师不善言辞，很少看到他和其他老师一样在办公室高谈阔论，阴阳八卦，却是我们娄庄镇顶顶尖尖的语文权威。他的办公地在我睡觉的那间小屋兼做厨房的地方，因为长年的烟熏火燎，再加上逼仄的空间，和尹老师高大的身影形成强烈的对比，每次阴雨天，叔叔留饭，尹老师都会从提包里拿出几个馒头，放在叔叔盛馍的篮子里，一声不吭，即使叔叔在那屋子里生火做饭，他们也很少交流，每天要么在看书看报，要么在奋笔疾书，我则因为害怕心理的作祟，躲在教室里，久久不肯回去吃饭。

我实在不记得，我们是从什么时候，由我家里几口人谈到学习这样的话题的。似乎时间并没有给出明显的介点，我们之间那种刻骨铭心的师生情谊就逐渐的建立了。大约尹老师是感觉到自己课堂上的很多问题，最终是从我这里他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或许是我也不那么合群的天生的傲气让他感觉到了挑战，课堂上无论他怎么鼓励举手回答问题，我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看着一个班站起来一半，我还是面无表情，最后是他近乎恼怒地用手指着我，我站起来，必是句句珠玑，直戳问题的心脏。尹老师没有因为我的不配合对我有任何的指责，也必是一副不惊不喜的表情，给我一个坐下的手势。时间长了，同学们都知道借读的我对尹老师的问题无往不克，再遇到像划分句子成分中有关连动兼语的复杂句式，所有人包括尹老师就直接把目光给到我，我满足于这样小小的成就，渐渐翘起了尾巴。终于在一个雨天的午饭后，叔叔出去洗碗了，我刚想拿起书和笔离开，身后传来尹老师冷冷的声音:“写篇文章给我看吧！”

无论我怎么翘尾巴，这样的挑战，我还是不得不重视的。一个中午的时间，我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的一篇长文，反复修改之后，我胸有成竹地上交了这份作业，满以为会得到很多的表扬和称赞，没想到等我晚上放学在我的书桌上拿起我的作文的时候，彻底傻了眼。我的“藤野先生”在我的作文两行之间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添了很多字，也在许多我自以为优美的句子上划上了表示删除的横线。凭心而论，看到的一刹那，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反而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有一种不服输的怨气瞬间冲向脑海，同样从小桀骜不驯的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不留情面的否定过。我恨恨地把本子扔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做着其他的作业，但是内心的翻江倒海让我无法平复，根本做不下去作业，看看尹老师的自行车还在，知道他还没有走，我有一种想去办公室找他的冲动，问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的一篇好好的文章改得面目全非……

“看来你很不服气？”不知什么时候，尹老师站在了我的身后。我倔强的脸连转都没有转，眼泪却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

“你转过脸来！”不置可否的语气，自带着一股威严。我条件反射一般的把脸转过去。尹老师靠在他的自行车上站着，手里正夹着一支烟，一丝一丝的轻烟缭绕在他的脸上，半眯着眼，蹙起的眉头，若有所思看我的眼神。我一下子像泄气的气球，不知所措，半生中唯一的一次不受大脑支配的行为，我“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个乞丐，因为偷了人家的东西，被抓个现行的感觉，手足无措。

“说说，你认为好在哪里？”僵持了一分钟，终于还是尹老师先说了话。

我拿起我的作文本，先是慢慢地说，后是大声气急败坏地喊:“这里的几个词语，这里的修辞手法，你为什么要给我删了……”

“因为它是废话，跟你的文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尹老师不慌不忙地弹着烟灰，不屑一顾地看着我，“接着说。”

我说不下去了，委屈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委屈，这时叔叔端着洗好的碗刚要进来，尹老师对叔叔做了一个让他暂时回避的动作，叔叔识趣地退了出去，我渐渐地不哭了，尹老师也摁灭了香烟，走到我面前，拿起我的作文本，一句一句用手指着给我讲，哪里为什么要删，哪里为什么要添。最后尹老师让我把经由他修改后的文章，连起来给他读一遍。后来听到尹老师给叔叔说，这是一块很好的璞玉，但需要雕琢。没听到叔叔说了什么，就知道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到我的书桌旁，看到了书桌上用蜡纸刻过又油印出来的方格小本本，三十二开的白纸，每页的右下角认认真真地刻上15*20=300的字样。小本本的第一张是没有格子的白纸，一共三十页，用订书针整整齐齐的装订好。本本下面压着一个小纸条:两个作用，一是练字，二是练文。

我的心就这样被触动了，尹老师给我明确了具体的要求:字要一笔一划认真写，我要看到你的态度，文字要一字一句总关情，我要看到你文字里的生命。我似懂非懂，但对这个油印出来的小本本充满了感情，从此，我开始写天上的云，地上的草，一望无际的麦田，河堰上整齐的树梢……尹老师会告诉我，怎样把河水写的灵动，如何把泥土写出感情，我就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渐渐懂得了原来文字可以创造画面，朴实的语言才更有生命。我的老师，我生命中的“藤野先生”，用他的一腔热血，包容我的傲气和无礼，用他的言传身教，激发我的兴趣和灵气，用他的博学多识，培养我的多见和多思，用他的谦虚内敛，见证我的成长和成熟……

尹老师在退休后不久就去世了，在他病危的日子里，我给他包过饺子蒸过馒头，给他倒过尿罐洗过衣服，给他床头折好擦嘴吐痰的餐巾纸，给他在床前读过书。我曾想着，等他很老很老的时候，我再拿着我写的文章，让他指教我的不足，看着他颤颤巍巍语无伦次的样子，再去调侃他当年对我的毫不留情，或者给他的《穿透云头的霞光》写个序，或者给他的《风的哀歌》做个跋，等他上台领奖的时候，期望他也能趁机提携一下我。还想着春天阳光不太强烈的时候，喊上他的儿女，连我凑够一桌，一边喝茶吃着瓜子一边打牌，我可以偶尔耍耍小赖，或者在夏天的午后，当那束寂寞的太阳光照进他的书房，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我站在她的对面，两手平垂，像一个孩子，毕恭毕敬地听从他的教导……

尹老师离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想到这里，我真真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他走前的那么多日子我都去看了他，陪了他，唯独他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家里没有人告诉我。那天我从娄庄回老家的路上，遇到了一辆灵车，当灵车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掠过一丝不安。我当时想，世事无常呀，等我收完麦子，抓紧再去看尹老师一趟，不留遗憾。却没想到，那天我遇到的那辆灵车，里面躺着的就是我的老师，我的“藤野先生”。痛悔不已！

我后来的清明节去给他上了坟，回到家里，去他的灵位下面给他上了一炷香，弟弟说，家里这么多他留下的书，我们也看不懂，你看有喜欢的，就拿走吧。我茫然打开尹老师的书箱书柜书橱，那么多的藏书，我一本也舍不得动。我不是不想拿，是怕惊动了我的老师，檀香袅袅中，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的“藤野先生”，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我的作文手稿，一手夹着烟，和我说着那些我永远也听不够的话语。

惟愿仁慈的上帝，赐给我的老师，我的“藤野”在那一世的平安喜乐，子女成才，儿孙满堂。让他没有身体的病痛，没有精神的遗憾，想他所想，做他所做，成为一代先师俊儒，流芳千秋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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