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轶闻之“‘县长’(一)”

4.“县长”(一)
双林还小的时候,他爷爷卖凉粉的有德老汉就给他占过一个麻钱卦,大约八两八钱的,已经是好卦了,说他这独苗孙子将来是穿紫袍的命。
“紫袍,最少也是三品以上么。”
“歇村的前清道台算个啥,满村都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官。”
老汉信誓旦旦地给相识的人展望着双林的锦绣前程,用他那挠惯了凉粉的手指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已经触摸到了孙子双林的远大前程,眼神中隐藏着无限神往,听的人半信半疑。
疑的是,歇村这样从小夸子孙的人家太多了。媳妇别人家的好孩子大都是自家的好,实在没的夸处也会往虚了说往狠了夸,诸如“娃脑子可够用”“胆子大,能成事”“撩地狠呢”。哪怕屁大的一股气都能吹成一阵风,等大了还不都泯然了众人,并没有出人头第,连种地也不比别人多打二斗粮食。
信的是,双林尽管被揠苗助长得痕迹明显,但总算长得端正智力中上并且还有点奇人异相的端倪。当然与正史记载刘备的两耳垂肩双手过膝有所不同,双林的异相起点还要“高”一些,长在头顶,藏于发际,看上去不显山露水并无奇异,细品多少还是有点过人之处。
双林生下来头上就有两个漩涡颇大的双旋,盘旋在头顶上方,不像一般人那样紧凑,而是端端正正开叉很宽,像牛羊头上朝两侧生长的双角,而且随着年岁渐长这双角似的双旋越长越明显,在双林的头顶搅起了漫天发丝向着各自漩涡的中心猛烈地旋转,团起头发像戏台上头戴双翎的武将向上奓起。村里开理发店的万和算是歇村数一数二美发高手,每次拿着推子面对双林的头上双旋都直摇头,不知从何下手,他娘的旋得也太厉害了,像头顶上用头发拧成的两股旋风。
众议成谶,不知从哪天开始,歇村人渐渐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和一个据此事实所作的预见,那就是双林的奇人奇相和双林双旋之间的宽展度足以滚过一枚鸡蛋的事实,有人还补充小时候双旋宽得都能滚过鸡蛋,长大就能滚过烙馍。
用歇村人的话说:“双旋滚过鸡蛋,长大能坐知县。”
“那滚过烙馍呢?”
“滚过烙馍,一辈子饿不着么。”
这是歇村民间的智慧和狡黠,说不好的时候跟屎一样臭,要说好什么都能给你圆上。
也就是说,双林长大以后差不多大概可能也许最少也是个知县。新社会尽管已经没有知县的官职,但是有县长呀,县长就是知县。在歇村人眼里省长以上的官都太遥远,所以无计可施发咒赌愿认命服软时发点牢骚就会说“你当我是国家主席哩”“我又不是省长么”,相比来说还是县长最实惠,看得见够得着挨得上,县长就是歇村人心目中最大最管用最顶事的官。既然双林将来铁定要坐知县,就先不管什么紫袍和三品,知县可不就是县长么,那双林不就是先把县长的位子给咱号下了么。
从此,双林这个名字在歇村就慢慢融化在“县长”二字里,大人小孩老汉婆姨都叫他县长,连学校老师上课点名时也亦正亦谐地问一声“县长来了吧”,有意无意半真半假把双林这个“县长”端起来了,像端着一件众人合作的产品,真的假的无所谓了,也放不下了。一端好多年,也下不来了,县长长县长短都叫顺嘴了,双林这个“县长”最后还是没当成,连大队村长和公社书记都没弄成,只是操起家里传下的凉粉家伙支起了凉粉摊子,说归说,闹归闹,还是家传的手艺靠谱。那时,有德老汉已作古多年,没人问他你说的紫袍呢,县长呢,没有人,歇村人要面子也照顾别人面子,你作假他会说你不敬事不当事,你要当真了,他也会撇嘴一句“说笑哩么,不识玩笑”。不过双林这个“县长”的知名度已然深入人心,这“县长”差不多叫成了终身制,要是认真统计一下可能是全国被当“县长”时间最长的。后来,双林干脆把凉汾摊子摆到了县委县政府大院对面,扯一条红布烫印黄字的横幅,上书“县委凉粉”四个大字,引来一时围观,弄得县城“粉”贵,竟歪打正着成了网红,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保持了传统红薯粉绿豆粉凉粉的特色,还开发了时下流行的“烧椒凉粉”“凉粉炒馍”“粉皮炖肉”“彩色凉粉”“果冻凉粉”等凉粉系列,引来各大饭店纷纷效仿,外地人到县城都要慕名尝尝歇村双林凉粉。双林到底也在县城混成了个人物,干脆就买了房住在了县城,靠着凉粉挠子也成了令村人艳羡的城里人。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因不可企及而感到遥远,有些人因为遥远而不可企及,双林不是,他人在城里仍然还是歇村人,仍然是在同一世界的人,这是歇村人与他保持好感的原因,好感自然就能带来好话。从县城回村的人说,别看人家双林是个卖凉粉的,穿着打扮派头不差县长么,走在街上还以为是县长微服私访哩。

有一年洋槐花飘雪的时候,双林从县城回来过村一次。歇村的春天大约来得比县城略早一拍,杨树都绿了,叶子嫩亮得像刷了一层油,而且油刷得不轻不重正正好,西头池泊岸边的洋槐花正芬芳着诱人香气,这是歇村人每年最舍不得的一口稀茬,家家户户都要赶着时辰采槐花蒸槐花吃,各种蒸拌面蒸搅肉蒸,洋槐花的香味飘荡在歇村上空,引诱着远近歇村人的肠胃。双林也一样,想念这一口了,就回村了一趟。那年的洋槐花开得放肆极了也像个暴发户,双林一边采槐花一边避免被槐刺扎手一边笑骂着这放浪的槐花像个有钱人一样狂得快没边了,“唵,看把你牛的还扎手哩,咱天生就不怕钱银扎破手还怕你这两根刺”。一块儿撸洋槐花的村里人都听出了他话里招摇的味儿了,它们沿着大路一直延伸到了整个村子,和黄土塬上的槐花杨柳连成了一片,那种味儿也是歇村人习惯咂嗼的滋味,有啥好事也不藏着掖着,就怕别人不知道,大凡挣了钱的升了官的偷了腥的沾了光的不说哪行得到处说,与楚霸王那句“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仿佛。据说,在遮天蔽日的洋槐花香阵中,不知谁还听见了双林得意时的一句卖派和显摆,“当县长顶㞗哩,卖凉粉不比县长挣的少么”,也有人说不是双林说的是别人编的。不管真的假的,双林这些年一直跟“县长”这两个字暗暗杠上了却是真的,也许在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县长”,谁知道呢,用歇村人的话说就是:肚子里弄事的人——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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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明月无须问

歇村所在的这块地方位于晋南峨嵋岭,老早以前这块坡地的政区不是现在这样划分的。这一块不太平整的干旱无水的黄土台地却叫了个万泉,县志记载万泉县“四面多山坡,无平原旷野,无水泉灌溉”。两晋南北朝时期河东薛氏于此修筑坚固的军事堡垒薛通城,“武德三年于薛通故城置万泉县”。后来,万泉并入万荣县,成了晋南名县万荣的那个“万”字,歇村人仍然习惯把老万泉县城叫古城,或者也是他们心中的故城,就是“过去的县城”。他们并不多琢磨政治体制和政权机构这些细密专业上的事儿,或是知道也不在意,依然是国家里面主席最大,下来才是省长、县长。卷巷有人在别的县干大事,据说也入了班子官至县委副书记,歇村人也不把副书记当回事,其实县长也是副书记,就因为这个副的书记不带长才认定不掌事么,是县长带长就能管上事哪怕副的也行,必须是县长。

真正当过一县之长的歇村人是当年的南下干部李度。
李度后来调回相邻古称绛州龙门的河津当县长,又由县长当了书记,后转为国企一把手,帮了不少歇村人的忙,歇村人仍然称他为县长。那时正是百废待兴国有企业招工大量需要农村劳动力的时候,能跟上走能吃得了苦的就能留下转了户口。那些年,很多歇村子弟就这样成了城里人,成了吃公家粮的公家人,李度在歇村人心目中自然也成了度己又度人的活菩萨。当然,也有吃不了苦半路跑回来的,双林他妈兰花就是,硬是受不那洋症偷偷从河津的山里一气跑回村,尻子坨下死活不去了。有人戏说双林,要是你嬷当年牙咬住坚持下来,你不也成了城市人了么,县长的命弄不好就从这儿拐了弯啦。双林说,我嬷不回来,说不定还没我呢。
再后来,在歇村,李度就成了神一般存在的人物。村里人看所有在外工作的人,都以李度为标杆,能为村人办成啥事,能安排工作还是能给村弄来钱搞建设,能给过去投奔的村人管吃管喝还是管烟管住……他们记着李度的好,也给后来者带来了无形的压力,因为歇村人已经习惯了以李度的标准拿捏那些李度的后来者。
李度就是一座高山。后来的歇村人觉得再也无法逾越,不是当官当不到县处这一级,而是再也没有人能像李度一样从歇村带出去一支队伍。队伍的最前面是一辈子一口歇村土话不改连大会发言也乡音依旧的老干部李度,队伍后面是说着与李度一个味的歇村话的歇村子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通过李度直接出去的,也有通过李度和李度带出去的人间接出去的,在歇村人最多的几个分厂里恍若到了歇村。用歇村人自嘲的话描述就是:蛛蛛拉蛋蛋,拉下一串串……
歇村人把面子看得重,家里老人就催促自家在外工作的子女想办法给村里多办事,不办事也要好吃好喝好招呼,多像人家李度学么,要不然村里人背后戳脊背哩。有人就想尽办法给村里办事,为自己树碑立传,也有人没能力就铤而走险违规操作结果出了事的,还有人实在没办法回家就抱怨,也不看看李度那会儿是啥时候嘛,那时候城市搞建设就需要安排大量农村劳动力参加工业建设嘛,现在安排谁不需要通过正规渠道,这不是为难人么,单位账上有钱也不敢给村里拨嘛,一码是一码嘛……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歇村人只管人家谁谁谁能办成事,你办不成事就是你混得不行,在村里装不起人,回到村就没面子,没面子就没地位,没地位就没混好,没混好就没人睬,没人睬你就是一堆屎,在歇村还不如二下旁人。
李度当年带出去的那拨人,大概是从歇村出去最早的一批“城市人”,后来从歇村走出去的就以当兵提干、念书考学和顶替父母接班为主了。当然,顶替父母的人中就有李度当年带出去那拨人的后人,这份福利顺利地也传给了第二代,说穿了还是托人家李度的福,没有李度还不是都守在歇村靠天吃饭的几块旱地里喝风屙屁哩。考学出去的成分略有复杂但都得益于歇村人重视教育的传统,再苦再穷也想办法供娃娃读书,在没有退路的条件下歇村的孩子还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读书的,尽管他们中间天赋异禀的并不多,大多还是靠死读硬考才勉强出来,那也没关系大不了复读几年,瞎了就再一年。这其中就有宽巷蛋蛋家的二小子,只是他是个例外从小就是念书苗子,从村里一直念到初中毕业在班里没考过第二,中考不上中专非要上运城的康杰中学,让歇村人惋惜了好一阵子,担心这娃从此错失了一次提前跳出农门的机会,放着到手的热馍不吃非要重新和面支油锅要煮油饦,能吃上吃不上油饦还不知道哩。
宽巷蛋蛋的老二没让人失望,从康中考上了西安交大,歇村有人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阵子,最长不过十年必当县长,瞅这娃就是县长的坯子。蛋蛋一辈子在宽巷都没走到人前头,这下总算在歇村扬眉吐气了一回,村长闰月说蛋蛋等你娃的吉普车开回来,我和你都坐上在村里县里游一圈,你代表你屋我代表全村。那时候歇村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集中在了“行”上,坐的车、穿的鞋,以为这样连着更远的远方。有村里流传的民谣可志:小汽车,哔哔哔……皮底鞋,叮呱呱……在还没有感受到小汽车的优越性之前,歇村人坐车的最高享受是站在村里四轮拖拉机的无篷车厢里兜风,在通往县城最长的七庄坡顶俯冲下去一路狂奔,带动的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成稳健庄严的“大背头”,那也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向工业文明膜拜和致敬。老二去西安上学前,邻居们送了许多鸡蛋给孩子,这也是歇村的传统,蛋蛋鼓励的话没说什么,只叮嘱了孩子一句:争口气把吉普车开回来。蛋蛋家老二对他爸说,吉普车已经落后了县长现在都坐伏尔加,蛋蛋就给村长说娃说到时候让你坐一回伏尔加。
生活是一场远行,也是一个删繁就简不断变化的过程,对有些人来说远行就是变化的过程也是生活本身。谁能想到,世事变幻,十年不到,蛋蛋的老二西交大研究生毕业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不回来了。这是歇村第一次与地球另一端的遥远的美国产生直接联系,大队广播室的桌子上经常见到从美国寄过来航空信件,邮票有时候还被人偷偷撕走了,信件也有时候被拆开看了,蛋蛋不但不在意反而还愿意让人去看信的内容,这也成了他的生活中唯一能令人羡慕或是值得炫耀的地方,歇村人甚至渐渐忘记了蛋蛋老二的名字模样及其他,所有的想象赞美嫉妒和不屑都浓缩为三个字“美国娃”。“蛋蛋,美国娃来信了么”“美国娃捎美元了么”“蛋蛋,等你美国娃引洋媳妇回来”,他们有时候把蛋蛋的老二当成歇村驻美国的代表,有时当成他们遥不可及的一个想象,有时又当成心理不平衡时讥讽嘲笑的对象,远在大洋彼岸的老二并不知道这些。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那年,村里的憨憨包子在村街口当着众人拦住蛋蛋,慷慨激昂地数说了半天美国的不是,蛋蛋说美国瞎不瞎又管我㞗事,气得拂袖而去,憨包子眼看拦不住人远远地朝蛋蛋背影喊叫着:叫你家老二给狗日的布什说说嫑打了还不行么?
蛋蛋白白的吃了包子一顿哑巴亏,心里憋屈,天天坐在村口说想见娃,村人说娃在美国给你挣钱哩么,蛋蛋说我不要钱,要娃。村里就人说美国娃㞗也不顶,咱又不到美国游逛去,美国再能行能把咱㞗咬了?歇村男人们普遍认为,只要不是把㞗咬了事都不是事儿。再说,美国隔着太平洋总归是太远,远水不解近渴还是不顶事么。蛋蛋从此从歇村人前头又圪蹴到人后头了,只有村长闰月还肯为蛋蛋说几句好话,咱歇村在美国也有人了么,娃不当中国县长去个㞗在美国当教授也相当于县长,当美国县长把美元给咱挣回来也行。有人看见村长夏天穿的圆领白汗衫上印着“Columbia University”,问哪来的,村长骄傲地扬首挺胸说:“美国县长穿的么,唉呀,汗手嫑摸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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