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草

“老师，我是小草，我要做一棵小草！”每当我看到书上或是现在学生们画的花花草草，这句话就会直冲进我的耳边。
十几年了，这句话就一直响着，竟是从没有停下过。
2008年，按照惯例，我们送走了一届毕业班，就又迎来35个新升一年级的孩子。不同以往的是，开学第一天，在这一堆无拘无束吵吵嚷嚷的孩子中间，我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孩儿——漂亮、干净，而尤其是，她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无法忽视。
我不由地穿过挤在我身边问东问西的孩子们，轻轻蹲下来，平视着她那对明澈的眼睛。我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些什么，哪怕是新生对新环境应该具有的陌生感或是恐惧感，可我竟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的眼睛里只有平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淡。我想开口说话，却因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而苦于开口。于是，我就伸出右手想把她侧身揽到怀里问问她叫什么。
然而一瞬间，我的手径直僵在了小女孩儿左侧空荡荡的白色袖管上。我无法收回我的手，也一时无法平稳我的呼吸，我的一颗心像是被抽了真空的袋子，紧紧揪在了一起。
但是我知道此刻我是清醒的，我也更清楚我该怎么做。我的手没有放下来，只是稍一用力，我就轻轻地把女孩儿揽到了我的怀里，并顺势让她坐在了我屈着的右腿上，我歪头瞅着她笑着说：“你真漂亮，我以为你是一个小仙女呢，但是现在我最想听你说出你的名字，好吗？”
小女孩儿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扭头看着我淡淡地说：“你，就是我的老师吗？”
“是呀，而且我很愿意做你的老师！”我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揽着她的胳膊不禁又紧了一下。
“老师，我叫李莹，晶莹剔透的‘莹’！”
“李莹！你真厉害，竟然知道‘晶莹剔透’啊！”
“这是我妈妈跟我说的。但是我的胳膊没有被锯掉之前我叫‘李思莹’，其实这两个名字我都不喜欢。”
“为什么啊？我觉得都挺好啊！”
“老师，我是小草，我要做一棵小草。老师，你就叫我‘小草’吧！”
“好啊，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可以吗？”我的确有些震撼，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竟如此有主见。
小草没有给我答案，但是她表示愿意和我交朋友。
我更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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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的小学生活正式开始了，我也正式成了她的班主任。于是，我们有了那么多需要共同完成的事情。而其实，新学期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甚至上课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她。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从教15年以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第一次心疼了这么久。
后来我才知道，小草是在很小的时候因为触电才失去左臂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感到一丝侥幸——还好只是左臂。这没有影响到小草认真地写出工整的汉字，没有影响她画出她想象中一切美好的画面，更不会影响她唱出动听的歌谣……
直到一次体育课，我带孩子们又一次走进了操场——就是那种尘土飞扬，就是我小时候无所顾忌撒欢嬉闹的地方。我没想到那样静美的小草竟然和我一样无比喜欢甚至热爱着这样的地方。
简单练习了队列和正步走后，孩子们提议说玩儿“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欣然同意。我们决定分成男生组和女生组，我需要扮演两次“老鹰”。男生组先开始玩儿游戏，女生组在旁边“观战”，并负责加油鼓劲儿。
游戏一开始就非常激烈，男孩子的奔跑速度甚至让我都有些力不从心了。但当我抓到第五只“小鸡”的时候，我突然瞥见了小草，她并没有在女生的队列里，而是一个人蹲在操场的东墙根，背对着我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突然一阵心疼，我猛地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假装很累的样子捂着胸口说：“哎呀！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你们简直就是一群小野马，我输了，不玩儿了，不玩儿了！”几个男孩子笑弯了腰，大声笑着说：“老师输了，‘老鹰’输了！我们胜利喽……”或许是因为女生的呐喊声戛然而止，也或许是男孩子的欢呼声太过肆意，我发现小草扭头看向了我们。我趁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依然捂着心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看到小草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向我们走过来。
我没有直视小草。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直到她漂亮但沾满尘土的粉色小帆布鞋停在我的眼前。我依然没有抬眼。小草说：“老师，你累了吗？我带你去看小草，那边有一棵不一样的小草。”我几乎是“乖乖”地被小草牵着手来到了她刚才蹲着的地方，随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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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指着一棵离地约一尺的墙缝里长出来的一棵蒲公英说：“老师，你看，它是从墙里冒出来的，厉害不？”还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妈妈说‘每一棵草，都能开花。’这棵草也会开花吗？”我说：“对啊，它叫蒲公英，春天会开金黄色的花朵，到了秋天它的花朵就变成了洁白的小绒球，风一吹，它白色的‘花瓣’就像一把把小伞在空中飘荡，这小伞会带着它的种子飞到很远的地方。更厉害的是，它的种子无论落在哪里都会生根发芽再开出更多漂亮的花。这棵蒲公英肯定也是被小伞带来的，恰好落在了我们操场的墙缝里，所以我们才看到了这棵不一样的‘小草’。”孩子们和小草一样都很安静，或许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了，想象着这棵长在墙上的蒲公英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想象它绽开花朵的样子。
突然，小草说：“老师，那万一它们的‘小伞’坏了呢？”这个问题真的让我猝不及防，稍一沉思，我便说：“这就是它更加厉害的地方啊，如果飞着飞着，小伞出了故障，它们也不会害怕，因为无论它们落在哪里，它们都会努力生长，努力开出自己最美丽的花朵。”“老师，我的‘小伞’是不是也是出了故障？”我决定不再回避小草的问题，索性把所有的孩子们喊到我身边围坐在一起。
那节体育课，我给他们讲了张海迪、华罗庚、史铁生，还讲了贝多芬、海伦、霍金……最后，我说：“不光这些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棵一棵的“小草”，都有开花的能力和机会，就看我们想不想开花，有没有心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我不知道，这群一年级的孩子能听懂多少，但是我确定小草听懂了，还包括我没有说出来的一些话。因为后来的这些年，我的眼前一直有一朵小花奋力开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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