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一瓦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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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轻叩故乡的门,月色如水的秋夜,一席月光洒在时间与流年的扉页上,将我们走在喧嚣与尘埃里的身心洗涤,卸下疲惫才发现,我们常揽入怀中的清梦都归于朴素和简单。寻寻觅觅过后,此心安处是吾乡,那挥之不去的梦境,很少在琼楼玉宇里徘徊,却总有几间青砖灰瓦的老屋还收纳着我们的思念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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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悠然的日子,雨滴落在老屋青灰色的瓦片上,敲打着旧时光里的音符,多少个季节的积攒与重叠,当屋檐下的石头刻上了雨滴的脚印,老屋就变老了,游子与故乡就再也无法割舍。

时间久远了,我们秉性中文字的书写与取舍、早已在心灵中形成我们特有的烙印,它是一条沿着生命历程逆流找寻的河流,驻足和终点的地方,永远是养育我们的那片土地。

在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里,农民和土地最亲,在土地上耕种换来粮食,用泥土筑造房舍,用泥土烧制砖瓦遮挡风雨,即便是生命坠落了,最后的归处亦是走进泥土里。关于和泥土的情感,除了那片被祖辈世代翻转劳作的田地,那一砖一瓦的记忆最为深刻。

2

在我的故乡,二十多户的生产队里就有五孔砖瓦窑,曾经它们是乡村最伟大的建筑,如今这些砖瓦窑却如同破败的城堡一般静静地述说着村庄的过往。

在农村,修房造屋是件大事情,每一个家庭都曾经有过烧砖瓦的经历。揍一次窑活(建造、烧砖瓦的过程)足以让一个壮年男人的腰杆子弯下去一大截,可见这个过程多么繁琐、辛苦。

记得四岁那一年,父亲不知劳累了多少个日夜修起了四间大瓦房。房子上主梁的那一天,嘴里说着吉利的木匠把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大蒸馍扔在了我怀里,那个大蒸馍不偏不正正中我怀,可能是这个被寓意着金元宝的蒸馍太大了,或是我年幼的小身体还接不住这么“一击”,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蒸馍却牢牢抱在怀里,逗笑了在场的所有人。

木匠声音洪亮地念起吉利的话语,手中的木斗里飘下来花生、板栗、核桃、小馒头、糖果,每一次飘洒出来的都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每一个参与抢拾的人们都在遵循着古老的传统,这是农家人的喜悦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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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揍砖瓦的过程,我还有一些粗略的记忆。

农闲时节,取上乘的黄土,在院坝里围起一个泥坑,把泥土中的杂草、石头挑选出来。加水和泥不仅是个辛苦活,还是个技术活,有经验的窑匠能把握好泥巴的干湿度。通常人们在和泥的时候会牵一头牛在泥巴上转圈,直到把牛累得精疲力尽,赶牛的人全身沾满泥水,这泥就算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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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起泥团,重重地摔向木制的砖模里,钢丝弓滑过,剥离多于的泥巴,一个毛坯的砖块已成型,这样的复制已延续了几千年,改变的只有日历,不曾改变的是方正之间的厚实。

起泥、割泥坯、上瓦模、旋转、抹光、成型、取模,这些动作一气呵成,这些串联起来的“动词”是劳动跳跃出来的美;而码放、晾晒、风干,呈现出来的又是时光中的那份守候和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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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砖瓦上窑之前的这段日子里,烧窑的主人要请人帮忙去山上砍些柴火,易燃的树枝,耐火的木棒都要备足,还要对砖瓦窑进行修补和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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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往窑里装砖瓦开始,这件声势浩大的事就变成了全生产队人们共同参与的劳动。在窑匠的指挥下,砖块码放在窑的底部,瓦片码放在上部,整体排列且留有风道、烟道。

拉的拉、背的背、挑的挑、抬的抬,递的递、传的传、男男女女、大人娃娃齐上阵,一幅热闹、繁忙的景象。主人家备上了香烟、好酒、好茶饭招待,不到一天的功夫一窑的砖瓦已码放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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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窑多会选在冬季少雨、农闲的日子。点火的这一天,生产队里家家关门闭户聚在烧窑的主人家帮忙,女人们切菜、捣蒜、煮肉、烧锅做饭、手上没闲着,嘴里说些家长里短、人情世故的事;男人们围在一起闲谝、抽烟、吃菜、喝酒划拳、打扑克;娃娃们东窜西跑,你追我赶做游戏;也有几个不想上桌子吃饭的老汉圪蹴在屋檐下吸……溜……吸……溜地吃面条,霎时间,闹闹哄哄、欢声笑语将主人家的院落盈满。

在这些人声鼎沸的其间,给主人家管事的人会大声宣读烧窑轮换人员时间表,一班三个人,每两小时一轮换,窑匠也会给大家嘱咐烧窑时该注意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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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那孔窑被火把点燃了,火苗飞窜、浓烟渐渐散开,农家人的日子没有诗书礼乐的雅致,却有这些植根在泥土里的人间烟火气息将他们围绕。

霜露渐寒的时分,窑火已烧的正旺,人们用铁锹把火红的炭火盛进火盆里渐渐散去,火源散开,那是分发的热烈,那一盆盆炭火将他们冰冷的房屋变暖,让他们联想起那砖瓦窑上燃烧的是一种圣火,它将村庄温暖,它将乡邻之间的情谊变得温存。

值守烧窑的几个人,他们有序地向窑里添加着柴火,一人用长木棍将柴火送进火塘中央,一人像不知疲倦的蚂蚁不断把成捆在柴火搬运到窑门前,火光打在他们憨厚的脸上,那些辛劳的汗水被烈火蒸腾在黑夜里,他们的朴素与实诚比那句:“劈柴、喂马”的诗句更有诗意。

当然还有一个人并没有闲着,几个顽皮的娃娃在窑门的火边放上了红薯、土豆,帮他们翻转,看他们吃得满嘴炭黑的样子是他此时的快乐。也有吃着吃着睡着在一旁的娃娃正走进甜蜜得梦香。

上前去,在他的屁股上温柔地抽一巴掌,喊上一句:“嗨,麻利往回走,再不回去你妈把门关了”,那娃娃兔子一样消失在夜色里了。

6

朗月清风的深夜,几声狗叫在点缀着村庄的寂静,而这样的夜晚却上演了一场神奇的故事。

话说三更时分,窑内火势乱窜,一边的砖墙因受热而变型,眼看就有倾倒的可能。只见那窑匠嘴里念起咒语,跳起傩舞,双脚赤裸,嘴里三口符水喷在蓑衣上,他披上蓑衣径直走进熊熊烈火中去,双手使出神力将那火红的砖墙扶正了。

 

故事在天亮以后传开,亲眼所见者只有值守的乡民和窑匠本人,但是所有的乡邻们对这样的事都信以为真。几千年以来,他们将这样的信以为真传递到今天,虽然用科学的辩证去想,凡身肉体怎么能经得起几千度的窑火?还身披蓑衣,双脚赤裸!

可是,我们又怎能将这样的信任打破呢!这种信,是乡民们对手艺的崇敬,是对手艺人的崇拜与敬仰。有了这些他们自己给自己塑造的神话,民间的能工巧匠才层出不穷,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那些辉煌的古代建筑、才能彰显着东方古国的智慧,才能伴随着历史屹立至今。

仔细想来,有了信任,才有了敬畏,有了信,才能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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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火继续燃烧,等火苗从砖瓦的缝隙里窜上窑口,就用腐糟(柴火燃烧后的木炭)将火苗覆盖,随着时间推移,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大,窑口的火苗会越窜越高。在覆盖的腐糟上铺上稻草,再慢慢浇水湿润窑里的砖瓦,这时窑内的砖瓦已烧得火红透亮,火候的把握是窑匠经验与手艺的体现,火势过猛会将砖瓦烧流、变型;火势不够砖瓦会硬度不够。等窑口完全封上以后,需将窑门封住,在窑口一尺厚的腐糟上倒满水,让水再慢慢地渗入。

 

这是一个严苛的步骤,罐满水的窑口需有专人看管,就怕哪个小孩用棍子在窑口戳一个窟窿,大量的水进入还在燃烧的窑里可是要出大事情的。

相传在某年某月某一次烧窑时,已罐满水的窑口被人戳了一个大窟窿,水流一下子涌进燃烧的窑里,霎时间窑里的砖瓦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向了天空,如同出膛的子弹,如火炮的轰鸣,如喷射的火球,如出魔洞的妖魔。

是真实的事件,还是古老的传说,人们不得而知。用科学的角度去猜想,一股水流瞬间进入几千度的窑里,水流瞬间成为蒸汽,巨大的气体压力把整窑的砖瓦推向了天空;还是脚下的这些千百年的泥土也有灵性,它们在热火的铸造下也有了属于它们的飞跃和绽放;还是人们对手艺人传统技法准则的警世神话。

不必去猜测,所有的答案我都相信,我相信祖先的智慧,还相信所有关于村庄的美丽神话。

8

窑火在几天后慢慢熄灭,窑中的砖瓦回归成泥土的温度。华夏大地上的哪一捧黄土在烈火中完成了蜕变,是千价的青花瓷,是王侯将相的酒爵,还是宫廷玉宇上的琉璃瓦,泥土的奉献伟大而无价。

 

而属于农人,属于村庄的砖瓦,永远紧贴着他们质朴无华的颜色,青灰色的衣衫,青灰色的砖瓦,烈火已将那些土布的经纬镶嵌在瓦片上,那些简单的纹路好替他们遮挡风雨,好覆盖朴素的农人本质。

那些一砖一瓦一窑火的过程早已超越它的意义,它是一种关于美好的刻录;它是一种载体,让农人们凝聚在一起共同帮扶、相互温暖;它是一条绳索,牵联着乡情、人情、人心,让所有的人能敬畏劳动、敬畏那些带给人们平静与安宁的乡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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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故乡的老窑已破落不堪,需要打捞起犹存的记忆才能在砖瓦窑前驻足畅想。沿用几千年的青砖灰瓦逐渐消失,取代它们的是冰冷机器压制出来的机砖、机瓦,人们用金钱就可以将昔日热火朝天的场景代替,却没有一种载体和方式能去表达,去参与那种乡邻间的和睦及帮扶。金钱生硬地支撑着价值,金钱在简化和掩埋那些岁月里有温度的搀扶过程。

 

如今想要找寻故乡那一砖一瓦的记忆,想要寻找那团圣火,我必须做一个故乡的朝圣者,把身子和心灵都匍匐在大地上,从渐渐老去的乡民脸上那些沧桑的皱纹里学会一种象形文字;我得日夜兼程学会一种雕刻,刻录每一张纯朴的脸庞,刻录一种可以锻造爱的技法,刻录一行祖训和觉醒,敬重每一个路过故乡的手艺人,敬重让故乡依然安宁和依偎的每一行文字。我得学会一种歌唱,把劳作在故乡的每一双手,哪怕是被时代遗留下来的那种憨态可掬的脸庞,还有那些看似愚钝、守旧的思想都谱成曲。我得学会一种呐喊,得学会做一个不再流浪的诗人,我的诗句只有一行文字:一砖一瓦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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