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人家的苦粒

“苦粒”,是滹沱河畔独有的一种食物。也有土造词,写作“苦力”、“苦垒”或“枯砾”的。正如“井”字加一点,读作“扑通”一样,是为文盲佼佼者的原创。苦粒的享用者,多是出卖苦力的引车卖浆者流,才不配有尊名和别号的资格,才卑贱到几千年没有一个确切的规范称谓。用感恩揣摩它的谐音,我称作“苦粒”,是取其味,状其形,指说野草入口,表意立命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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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贫寒的农家不晓得油焖大虾,不敢相信活吃猴脑一样,豪门贵胄的齿颊拒绝粗俗的苦粒,单凭那丑陋的品相,就生怕辱没了身份。在旧时的滹沱平原,乡亲们吞嚼苦粒的情景,常见于一日三餐。长满硬膙子的粗壮大手,托着粗瓷海碗里的一座座宝塔,竹筷子把团团块块的砖石撬动,拨拉进喇叭花一样的嘴唇,他们从苦粒里嚼出吧唧吧唧的音乐,吃出一脑门子的豆粒汗珠,品味出清苦的惬意。我老家无极,有民谣《舒服小调》唱道:三碗苦粒一瓢水儿,打个饱嗝抹抹嘴儿,梆子丝弦儿哼一曲儿,柳树荫下打鼾睡儿……

 

我老家的苦粒,与黄土高坡上的日常“菜糊糊”,食材几无差异,炮制方式却各行地道,“西煮东蒸”。作为疗饥果腹的方剂,陕北是熬煮而“汤服”,吸溜个半饱儿,如不外加仨俩干粮的实捶,怕是一嗓子信天游喝咧下来,就瘪了肚皮,擂不动安塞腰鼓。苦粒则是笼屉清蒸,类似复方的“大补丸”,需要“嚼服”,不舍细嚼慢咽之功。块状崚嶒,似散若粘,酷似满汉全席的“鸡刨丸子”,非馍非饼亦非糕,却给牙齿以快感,既不敷衍肠胃,也不糊弄脏腑,腹有苦粒底气壮,下地不饥也不渴,耕锄以披星戴月;半晌不闷也不困,耐得住汗洗日晒。粗木饭桌上的苦粒,之于泥土田畦里的苦力,如同贾府里宝二爷跟那块石头,离开就小命玩完。

 

同美味佳肴分菜系一样,各地的苦粒,也因了物产不同而各异。凡是可入口的菜叶、木芽,凡是野草的可食籽粒,都可以组合成一个苦粒的配方种类。无极深泽人家,主料多为薯干、麦子皮;井陉平山,则是玉米屑、土豆疙瘩。至于作为配料的野菜,一年四季,就在路边地角羞羞笑笑地等着,不采白不采。洋槐花儿、榆钱儿,山芋叶、苦苦菜,扫帚苗,青青绿绿,撩拨人的眼神。在新乐下乡,我亲尝过苜蓿芽、薄荷叶、和粉渣搭配的苦粒,有股怪怪的孜然羊肉味儿,暗自叫它“香妃”,不时惹起酒足饭饱之后的相思。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是有钱且有闲人的讲究,撒了犁把拿锄头的农人,忙秋忙夏,对于那“一过喉咙便万物一味”的饮食,顾不得精烹细炒。因此,食用苦粒不仅因为节俭,还在于惜时如金的忙碌。苦粒的制作,简单到姥姥家。可用“大、老、粗”三字概括。大:菜叶或树叶、草叶,无须细切精割,细小则粘连,大片撕扯才清爽。老:菜叶不用鲜嫩,树叶不选新芽,嫩则甜腻,惟其老才地道。粗:精米细面断然使不得,半碎的粗粮最为相宜,掺些糠糠皮皮至妙。稍加清水搅拌,然后蒸熟,其味道苦中有微甜,柔绵里带筋道,新鲜里含醇香。

 

素常食用苦粒的粗妇壮汉们,倘若有谁“涂脂抹粉”,“戴金佩玉”,则与“二流子”相去不远。苦粒也一样,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容不得花椒、大料,桂皮等任何佐料。至于鸡精味精,更是苦粒从不招惹的妖精。若油炒、肉蒸,鱼炖、虾煮,用所谓名贵之物抬举,就既作践了贵物,又糟蹋了苦粒的本味,不堪嚼咽,成为污物一堆。食苦粒,浇淋少许蒜泥、老醋足矣。锦上添花,是撒一撮时鲜的红辣椒末,近几年终于有了一个雅称:红运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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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粒毕竟是饭碗里的贫穷标志,满肚子菜叶麸皮的人,几辈子渴望油水,对久有所闻的大鱼大肉,馋涎不知滴落了几世几载。憨厚的农人,也一样喜新厌旧,这些年,腰包鼓胀,先是羞答答渐次堂而皇之地把肥鸭、香鸡请上钵盘,世交的苦粒,渐渐被冷落了。

 

时来运转,如今体阔膘肥的人们又想起粗食,作为糟糠之食的苦粒,悄悄离去,又悄悄归来,荣光在象牙瓷碟,成为小康餐桌上的时髦点缀,恰如苦难的当年,几片肥肉点缀了节日一样。在无极城乡的大小饭店里,一叠叠菜谱的《地方名品》栏目下,苦粒成为当红的头牌花旦,标以“酷蕾”或“酷莉”,真真秀名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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