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卖书

老程与我同乡，相邻的两个区。我是当记者后，通过大学同学老孙认识他的，他俩是同一所中学。那些年，我们仨常在一起喝酒、打牌，熟悉好几年了，我只知道他叫“程瞎子”，大概姓“程”或“陈”，并不知晓他本名字叫程国华。

我差不多见过老程在省城混得开的所有昔日老同学，教授、院长、博导、厅官一大群，他们都公认老程“比谁都聪明”。他初中毕业即考取中专，当时乡村成绩最好的初中生，好苗子先被中专、师范掐走了。比他成绩落差一截的同学拼命苦读，相继挤过高考独木桥，到省城上大学时，老程已在省城南七一家大厂上班拿工资了。昔日的小伙们重又在省城汇合，一起玩了几十个春秋。

图片老程（右2）与作者大学同窗在江南
那时，老程酒多了好闹。他在工厂车钳铆焊，力气大得惊人，寻常几个书生根本搞不住他。他在酒场，总会有人喊我去有“保护”他。酒局一散，他们全作鸟兽散，丢下我与老孙，总要忙累得一身大汗，交到他老婆手里了事。有一次酒多了，我与老孙也多了，我们坐在马路牙上等酒醒，我问他怎么人家都叫你程瞎子？他气不打一处来，骂“这些小狗东西，陆续考到省城读大学，一到周末都从各个大学跑我厂里来，吃肉喝酒解谗。后来一个个谈女朋友，没地方亲热，跑我宿舍把我撵出去。自己要是不装瞎，看了还烦死了。”

老程得“瞎子”雅号，厂里的老同事另有说法。他进厂工作时才十七周岁，因为聪明、勤奋、技术好，深得车间书记喜欢。老书记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整天以厂为家，和工人们拼搏在一起。如果是眼镜，看他身上的工作服，根本看不岀来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厂里所有的师傅们都亲切的叫他“瞎子书记”。那时，书记走哪都带着他，又因为小小年纪也带眼镜，所以也就得了“瞎子”的名号。

老程那些年的工资就这么花得影子都不见了，幸好他属于有文化有技术的年轻人，又被厂里派往日本学习技术。他把当时厂里总工程师的漂亮独生女儿混到手，带她“私奔”。出身苏州名门世家的总工程搜遍能找的地方，甚至报了警……这位总工程师晚年得病，一直是老程侍候在侧养老送终，老人最后承认自己“当初错怪你了”。

图片老程与老孙及作者腊月芙蓉城雪地赏梅
老程心地不坏，天资聪明，通晓人情世故，一夜能翻看两三本书，而且随便抽验，他能答出八九不离十。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炼达即文章。我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成稿后，打印出来送他阅读、提意见，一再叮嘱他“莫外传”。没几天，他找我抱屈：“我把你的书稿塞床肚底下了，老婆在家打扫卫生发现了，一整天看完，给出三个字评价‘真流氓’”。这也不能怪我，我有言在先“莫外传”的，美人还未穿戴就出浴，是要惹出事端的嘛。

饱览红尘风云的他给我文章提意见，还是极有益处的。后来，那部被他塞在床肚底下的长篇小说《漩涡》出版后，老程又转告他老婆的评价：“出版出来的书，没有他刚写出来的好看了”。谁说不是呢，美人打扮得多了，就失了原本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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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程与他的昔日同学们
这次，我在江南山里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茶溪听雨》，此前曾将书稿中的一些篇目给老程看过，他也伙同老友们多次下江南，在我这一住好几天，一本正经地说：“你在江南几年，我发现跟城里时候大不一样了。你照此写下去，说不定真搞出传世名作来呢”。我一笑了之，其他人也不信。老程轻叹一口气说：“你们都是俗人，老何潜心隐居江南，把江山美人都不要了。我时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翻读他‘茶溪听雨’公众号上的文章，他已过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了。”我要出版此书时，他听说出版费用高，毫不犹豫掏腰包资助。我婉拒时，他说：“你以为我是给你钱呀，我是在助力保存优秀文化火种。”
四月份，新书出版后，我回了趟省城，给新朋旧友们送送书。老程一直当我的司机，帮着搬书送书，随叫随到。有时搬得累了，他拿衣袖擦擦汗珠，说：“你的书还真有份量呢”。看他累成那个怂样子，我理解他书嫌太重了。他立即纠正：“我老婆天天在家朗读你的文章。”我顺水夸奖，“这苏州书香人家后代就是有品位，知书达礼。你也不能落后啊”。他说，“我要当好优秀文化的传播者，帮你卖书。”
图片作者与老程同学在江南
我重归江南山林后，老程有时来电话，差不多都是跟书有关的事情。我也没心思烦这神，便告诉他：你尽管送呗，书躺在栕子里，不如抵达爱阅读人的手里。出版此书时，老同学与热心肠的友人资助过出版费用，我又不指望靠此发财，倒是担心爱书人为此破费。他不断给我传递来送书过程中的小片断：去4 S店做保养，后备箱的书亮瞎了客服经理小美女的眼。送了两个美女－人一本何老师大作，说了何老师隐居茶溪小镇埋头创作的故事，美女一直说下次带她们去何园拜访老师。去工厂见老友，他们家儿女见书作者名字，问是不是那个有名的记者啊？他大概是换种方式鼓励我在山里耐得住寂寞，继续笔耕吧。

老程也是发脾气的时候，今天中午，他给我截屏发来一张图。是一家单位老总给他转来2000元，特意留言一句“程哥好！书不要了。”老程回复得好：钱我是不会收的，书也不会给你的。他大概跟这家老总“卖书”，遇到这样的回复，便来气了。老孙同学夸他“有骨气”，他回复：“我不是光卖老何的书，我是在传播优秀文化，容不得人家糟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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