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躺平族

四十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当时此说,一般是进入国营企业,合作摊摊不算正经工作,个体户还稀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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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工员带我进值班室,推门,阳光晃眼,迎面轰来响亮的鼾声,值班室里空荡荡一排桌子,打鼾人呢?只见一堆肉山蜷缩角落。领工员问:“人呢?”

 

肉山撑起身来,原来是高壮的肥汉。他不介意领工员把他当作什么,揉眼睛说:“他们巡线啦。”八月份巡查线路是一件苦累的活。

 

“留守听电话?好嘛。”领工员把我推向前:“你们来了新生力量。”

 

“欢迎!欢迎 !”壮汉伸出双掌,捏紧我摇晃。我感觉到雷锋叔叔说的春天般的热情。

 

领工员转悠一圈:“屋面小挤满办公桌,新人总得有张桌子啊?”

 

肥汉挠头:“满席啦。就用我的办公桌嘛。”

 

“不好吧?你是老职工刘东汉。”

 

“照顾新同志要紧。我嘛随便在哪张桌子边挂个角落——挂墙上也行。”刘东汉爆发轰隆隆的笑声。

 

领工员沉吟:“只好这样。”

 

我刚来就夺了老职工刘东汉的办公桌,不免愧疚。后来发现他似乎乐意如此,他没有了办公桌,就把一些随身的仪表工具带回家,如果工长安排任务,他说我回家一趟,虽然很近,工长觉得麻烦:“你还是听电话吧。”

 

那时每周安排半天的政治学习,对刘东汉而言,仍然是酣睡时刻。每周的学习成果要写心得体会或者思想汇报,也不难,每人照报纸或者红头文件照抄一段,而刘东汉的步骤最简略,铺开一张白纸,一笔一顿地写下毛主席万岁,再于下角缩小签名就交差。为啥呢?工长告诉:“据说,刘东汉不识字,好不容易能写这句肺腑之言,体现出朴素的阶级感情。”

 

尽管是照抄一段,其他人啧有烦言,只有刘东汉撇脱。有人说起刘东汉撇脱的往事。在更早的时光,有一段文斗和武斗的阶段,一个盆里嚼谷的人硬生生的分成两派,皆邀请根红苗正的刘老职工加入本派,刘东汉反问:“哪一派是毛主席的人?我就加入。”

 

两派开始争论谁正宗谁修正,论点论据,波澜诡谲,两派人几乎大打出手时,听见角落里鼾声响起,刘东汉睡眼惺忪:“你们出结论没有?没有,我再睡会儿。”两派人面面相觑。

 

从此,刘东汉远离派性,做定了逍遥派。刘老职工干活不咋样学习也交差,但是养花种草在行,如凑角打牌,幺弟仁、争上游、百分、拱猪也是一把好手,犹其有一套钓长江鱼的绝技。长江边的石头滩,出水咪子、江团、翘沱等珍稀鱼种,都是至味。他每日五时早起,沿江边梭巡,看水势盯渔讯顺带吹江风,他说今晚准备好佐料,吃二斤重的江团,夜黑尽时,立在高岸的人们吞咽唾沫等待,当他拎着几条二斤重的江团,摇晃悠悠爬上岸来。人们哄然散开,赶紧点火,煎油熬汤。其他工区的人都说,与刘东汉同工班的人和有好口福。

 

刘东汉真不识字吗?我亲眼见退休的他展开报纸阅读,没有拿反,正眼看。后来一事,更令我刮目相看。新世纪之初,中国加入WTO,普天喜庆的大好事,我和他的儿子一起喝酒庆祝,我们喜滋滋地转述专家的评论:“以后咱们可以买好多便宜的好物件,比如汽车、葡萄洋酒、野放的牛排。”

 

刘东汉怀疑:“可能吗?”

 

我们哂笑:“写进协议,恁多国家见证签字,白纸黑字。”

 

刘东汉翻白眼:“还有眼白珠黑呢。他们——容忍别人挣钱?容许别人过轻松日子?”

 

“这回不一样啦。”

 

“——那你们瞪着眼睛瞧吧!”刘东汉也不辩解,笃定回应。

 

刘东汉如果能够戒酒戒肉,也许能多活几年就就协议之事与我们辩诘。他全然不理会晚辈们要求他减食肥肉的嗜好,临终前仍然对猪头肉大哙哚颐,晚辈阻拦,他断然摇头:“为多活些时辰,断绝吃香喝辣,不划算。”原来,他是会算计之人,胡吃海喝,以86岁寿终。

 

多年后,我想: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咋会如此透澈?回顾刘东汉的一生,逍遥自在,挣脱羇绊,做的都是喜爱的事情。如果先知先觉,他是第一等的隐士,是成功的躺平一族,且出现在四十多年前:不知他可有痛彻肺腑的经历,铸成如此通透和睿智,远比多读了几本书的我高明许多,我平日里多么假模假样,枉自怀揣着那些空虚的愁惘!

 

唉,这四十多年前的躺平一族,刘东汉做得多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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