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使命

(僻居无事,顺手编个破绽百出的故事,消磨时光并保持指尖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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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杜鹃文学峰会召开前一个月,不少与会成员都收到一本358页的长篇小说《作家的使命》,作者叫雷允棠。会议主席张凤篱和所有收到这本书的与会作家一样,从没听说过雷允棠其人。因此,他有理由把这本书随手一丢,究竟是丢在了办公室那个专门存放他的崇拜者们赠阅作品的砀山梨纸箱里,还是丢在了别墅书房旧书橱里,他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当夏奇峰提到《作家的使命》这本书时,餐桌上的人都面带微笑,夏奇峰仅从微笑无法判断他们是否赞同他对这部书的观感。
说到这次聚餐,实属临时动议。
那天早上上班时,张凤篱在机关大院和日报文艺副刊部记者夏奇峰相遇。夏奇峰提议让张凤篱召集市区作家们小聚,由他做东。他说他最近写了一篇吹嘘某知名企业家的报告文学作品,把企业家吹得有些晕乎,企业家说他要是想请人吃饭、娱乐什么的,尽管开口。“我想不吃白不吃,你说对吧!”夏奇峰对张凤篱说。他们一啪即合,人员由张主席负责通知。张主席问有没有特别需要邀请的人,夏奇峰说没有,但他随口提到了女诗人谢心折,小说家蒯通,散文家胡铁花,评论家华熙墨等人的名字,他说他和他们都很熟,如果能来最好。
夏奇峰把餐厅定在提篮桥农家乐。他知道作家们的脾性,无拘无束,崇尚自然,相比酒店的名气,他们更看中菜肴口味。
酒过三巡,夏奇峰就提到了他收到的一个叫雷允棠的人写的一本长篇小说《作家的使命》,他问他们有没看完这本书,知不知道雷允棠其人。
大家都露出微笑,只有蒯通微笑的同时,说他“粗粗翻了一遍”,总体印象不怎么样,但写作手法有些特别,但又说不上到底有何特别。
“我随手一丢,都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张凤篱笑着说,“说实在的,我隔三岔五就会收到一本此类文学爱好者的作品,谁有权力要求我每本都通读一遍呢?”
多数人都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我的任务是写书并让别人读我写的书,而不是读别人的书。”散文家胡铁花气定神闲地说。
“你呢?华老师,你是大名鼎鼎的评论家,估计你一定会认真看吧?”夏奇峰看着华熙墨,目光闪动。
大家一起放声笑起来。夏奇峰左顾右盼,不知他们为何而笑。
“华熙墨就是华惜墨,惜墨如金。能入华老师法眼,让他做出一言两语评论的,那得够得上鲁迅、矛盾文学奖的水平才行啊!”张凤篱说。夏奇峰听完恍然大悟,也忍不住一阵大笑。
“那么你呢?莫非你看过?”谢心折用她那冲满堕落意味的招牌声调问夏奇峰。
“说真的,找我投诉这个、反映那个,希望通过报纸表达他们诉求的人挺多,说到不熟悉的人给我寄书则十分罕见。”夏奇峰的眼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快速划过,“所以呢,我还真老老实实看了一遍,而且还看得挺认真。”说完,他自己首先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是其他人跟着笑。
“那你说说,都写了什么内容?”谢心折又问。
“介绍了作家的成长历程,但叙说比较怪异,有点像悬疑小说。感觉埋伏预设了一些东西,但不知究竟。我的看法是,作者的历程乏善可陈,因而故设疑局,故弄玄虚。除非有人能解开他的那些疑局,揭露他的那些玄虚。”夏奇峰说。
“那么,如果让你给这部小说打分,能打多少?”张凤篱问。
“九十分。”
“这么高的分?”众人一起惊问。
“是的,因为这部小说不同寻常。就小说而言,它使人耳目一新。”夏奇峰说。
“经你这么一说,看来还值得抽空看一看呐?”蒯通说。
“奇峰说的是那么回事。”华熙墨忽然开口,“我看了大概三分之一,感觉有点意思。”
“既然华老师这么说,我看我们都该抽空看看。”胡铁花说。
“怎么从没听过有个写小说的叫雷允棠啊,你们有谁听过?”张凤篱问。大家一起摇头。
“你是记者,消息灵通,你一定知道雷允棠。”谢心折说,“还有蒯老师,你是写小说的,对同行终归知道的比我们多。”
蒯通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夏奇峰表示,他好像在某次酒桌上听人说起,但实在想不起是哪次、何人所说。“不过呢,我倒是上网搜了一下。”夏奇峰说。
“网上有这个人?”众人问。
“有,而且还是个高产作家。写过五部长篇,短篇不计其数。”夏奇峰说。
“不计其数?”谢心折吐吐舌头,“天哪,那该是多少啊!”
“就是挺多,数不过来。”夏奇峰说。
“网上有他的个人资料吗?”张凤篱问。
“没有,只是说他是作家,年龄、性别、籍贯都不清楚。”夏奇峰说。

杜鹃文学峰会于5月8日在凤凰山公园酒店如期召开。全省应到会六十五位作家、评论家、诗人、官员,实际到会六十人。本届会议的主题是“寻找好作家,发现好作品。”会议秘书长兼诗人胡莱主持会议,官员贺凯旋致辞,会议主席张凤篱做主题报告,强调了好作家和好作品对于时代的特殊意义,并要求与会代表至少每人举荐一位“好作家”、推荐一本“好作品”。
参会者倒是十分认真负责,每人都做了推荐,还附上推荐的理由。他们中的不少人包里都带着《作家的使命》,但他们都没有推荐这本书和它的作者。
评论家华熙墨没来参会,但他寄来了他推荐的作家和他的作品:雷允棠的长篇小说《作家的使命》。他的推荐理由是:作者为那些被命运捉弄亦复捉弄命运的玩世不恭的人绘制了一幅暮日图景,一幅淹没欢笑的坍塌图景。
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在酒店五楼的凤舞厅举行会餐。酒过三巡时,餐厅发生了爆炸。爆炸至少在餐厅两头和中心三个点同时发生,会餐人员死伤过半。

警方迅速封锁现场,所有酒店工作人员被限制离开。会后没有参加晚宴的四名代表被传唤至市刑警队接受讯问。他们分别是诗人晓白,记者夏奇峰、卓讯和散文家杨笑天。
警方调取了当天酒店监控视频,并连夜对所有嫌疑人员进行突击排查,但收获甚微。
到刑警队接受讯问的四位参会人员也很快被排除作案嫌疑。至此,警方调查陷入僵局。
“谁有作案动机,谁进入现场放置炸药,这是破案的关键。但恰恰在这两点上,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一开始就把破案焦点集中在酒店进出人员身上的负责此案的警长沈俊辉说。
时隔三个月,沈俊辉不得已向他的老师——省刑侦专家——张保卫请教。详细听取案情汇报之后,张保卫立即要求沈俊辉调查以下人员:没有参会但寄来推荐信的著名文艺评论家华熙墨,向所有参会人员寄赠《作家的使命》一书的投递人。
当天下午,华熙墨就被通知到了刑警队讯问室。张保卫旁听了整个讯问过程。送走了华熙墨,张保卫问沈俊辉有没有听出什么。沈俊辉摇摇头,“他对没来参会作出了合理解释,且有证据证明缺席会议的正当性。再说,他没有到过现场,也没有作案动机和时间。”
张保卫笑笑,“投递人调查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沈俊辉说。
“你这里有《作家的使命》那本书吗?我想看看。”张保卫说,“在投递人调查没取得进展时,请不要打扰我。另外,建议派人暗中监视华熙墨,派人调查缺席会议的其他人员。”

沈俊辉很快调查了另五位缺席会议的作家:小说家郝志龙,小说家孟涛,散文家邢超远,诗人吴楚伧和贺一瓢。
调查书籍投递的警员忙了几天,竟毫无头绪。因为一部分书籍是直接放在作家们户外的信箱里或是直接放在门边的,一部分则由拼多多图书商铺寄出,而寄出指令则来自一部境外注册手机。手机持有人已经离境。通过持机人国籍国警方协助,查得该持机人是一位老年妇女,随团出境旅游已有一个多月,在我国逗留了两周,回国后,旋赴印度旅行,因天气闷热至中暑亡故。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难道一点好消息都没有?”一大早,张保卫一边喝着浓茶一边打电话给沈俊辉。
“没任何进展,就没打扰老师。”沈俊辉说。
“我马上来你办公室,我想再听听华熙墨的谈话录音。”张保卫说。
“我让人送给你。”沈俊峰说。
第二天,张保卫让沈俊峰通知华熙墨再到警局来一趟,“我想我有点眉目了。”张保卫说。
“我知道你为何缺席杜鹃峰会了,你上次没说真话。”张保卫开门见山对华熙墨说。“你看,据你所说,你看过《作家的使命》这本书,因此你已经知道会议期间会有爆炸,你的推荐理由也说得很清楚,所以才找借口不去参会。你自然不想把自己也炸死。”张保卫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用红笔划过的句子说,“都写在这儿呢。”
“不说实话的原因,是不想引火烧身。”华熙墨叹息说,“因为这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一点关系没有?我们可不这样看。”
“我干吗要炸死他们?无冤无仇的。”
“据我们所知,那个女诗人谢心折一直在你和张凤篱之间周旋,你对他们早就不满了。”
“那也不足以让我杀死那么多无辜者。”
“你向会议推荐《作家的使命》是什么意图?”张保卫问。
“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通知参会人员,可能有爆炸会发生。”华熙墨说。
“可能有爆炸?你难道还不能肯定?”张保卫问。
“如果我能肯定,就不会用这种含蓄的办法通知与会人员了。而事实证明,我的通知方式根本起不到作用。”华熙墨说。“作为书评家来说,阅读这本书让我很不舒服。不错,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详述了主人公实施爆炸的过程,但仅凭这点内容,就确信爆炸一定会在会议期间发生未免太可笑了。但我又无法消除疑虑,所以,就我个人而言宁信其有,这是我借故不去开会的原因。我说了,读这本书令我很不舒服,因为书中很多情境都太过逼真,有些确实发生过,有些还在梦里经历过。所以我就……”
“我们不这样看,我们认为你策划了一场危险的游戏并全神贯注投身其中。”

“老师,你对华熙墨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放走华熙墨后,沈俊辉问。
“我仔细阅读了《作家的使命》,发现本案的发案现场和小说最后一段有关杀人现场的描述高度相似。因此我想到本案的凶手一定看过这本书,熟悉书的内容。也就是说,他按照小说的描述,真实地再现了一个爆炸杀人的现场。”张保卫说。
“华熙墨与这一角色十分符合。”沈俊辉说。
“所以我们要和他谈谈。”张保卫说,“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拿他归案。”
“我们可以给他来点厉害的。”沈俊辉说。
“这种办案方式不是我教你的。”张保卫不高兴地说。“我们还有工作可以做,调查一下收到《作家的使命》的作家们有多少读过它。”
张保卫戴上老花镜,打开《作家的使命》,一字一句读起来:我在厕所里更换了装束:假发和人皮面具。我走到洗手池前,从镜子里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不认得我自己。我用湿手抹了抹头发,使它看起来更加服帖和自然一些。我走到餐厅包间,我要寻找一个能同时容纳数十人用餐的大包间。我碰巧听到两名女服务员的对话,轻而易举找到了属于杜鹃文学峰会晚餐包用餐厅。果然,餐厅的桌子上有一张粉色的纸张,上面写着:杜鹃会议用餐。洁白的桌布已经铺好,精致的餐具也已摆齐。我在餐厅中间和两头的餐桌下放置好炸药,把时间调定在晚上七点二十分,比既定的晚餐时间迟半个小时。我考虑到了开席时间可能会延后……

第三天沈俊辉打电话告诉张保卫:活下来的三十六个人里,都说读过这本书,多数人对书的内容印象不深,印象深的是这本书读起来很枯燥、很费劲。但也有十几个人认真阅读过,比方说夏奇峰,石敬瑭,萧野池,路漫漫。
“依我看,还是只有华熙墨的阅读是真的认真。”沈俊辉说。
“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成为我们调查的重点,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张保卫说。
专案组努力工作了一周,居然什么线索也没得到。因为雷允棠的所有作品都出自一家老板加员工总共只有三个人的香港出版公司。这家公司前几年因参与“占中”而被取缔,相关人员均已移居欧美。
案件被搁置下来。

很快来到了深秋。一个大风天,南市大街落叶呜呺,有个身穿土黄色棉风衣的男子走进刑警队,要求见沈俊辉。
来人个子中等,脸色微显苍白,头发略乱,约莫三十五六年纪。是那种随处可见,又随时可以在人群里消失的人。
“你应该没忘记凤凰山酒店爆炸案吧?”来人用死鱼眼盯着沈俊辉。
“有何见教?”沈俊辉不动声色。
“我知道作案人是谁。”那人说。
沈俊辉让书记员就位和录音设备就绪。并电话告知了张保卫。
“这事是我干的。”那人说。
我是一名作家,至少写过《失落者的酸菜汤》《死亡的责任》《直面过去》《地囚》《不配枪的高级军官》,还有《作家的使命》等长篇小说。我写《作家的使命》时,就告诉自己,写完就不再写了。因此它算是绝笔之作。我是这座城市唯一认真写作的人,带着责任和怜悯。但我写过的所有书,都没人看。除了我自己,无一人记得这些书名,更遑论书的内容。因此,我就想到要写一本对所有人来说的“终结”之书。这本书历陈我的作家之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最后我决定主动把这本书赠送给那些声名卓著的作家们,看看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倾听一个默默无闻的作家的真实声音。如果他们认真读了,就有机会避开杀机和死亡。这是对重视我的作品的人的最高奖赏。我早就听说华熙墨的评论只为出价高的人而写,却没想到他这次竟然鬼使神差地认真阅读了我的作品,还是唯一推荐我和我的作品的人。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我的死亡名单里,却意外获救,这是他的福报和自救。至于张凤篱这位被人吹捧为文坛祭酒的投机者、骑墙派、文痞,则是死有余辜。
我在会议将要结束前二十分钟,上了趟厕所,更换了装束,然后潜入餐厅区域。我注意到这家酒店在会议厅和餐厅都没有安装监视器,这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提供了方便和保护。我听到了服务人员的谈话,从而确定了杜鹃峰会代表的就餐餐厅和时间。然后把炸药安放在餐桌下面,把时间设定在开餐后四十分钟。因为我要考虑开餐时间可能会延后十至二十分钟。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做好这一切,我重新换回装束,回到会场。最后借故离开会场,回避晚宴。我在安装炸药时,心情十分凝重,也复神圣,就像我的小说创作,无一字句、标点不是深思熟虑,千锤百炼,发自肺腑,真情灌注。我是在完成一项使命,履行我的责任——作家的使命和责任。
“问你几个问题。”
“我在听。”
“第一个问题,《作家的使命》是你写的?你是雷允棠?”
“是的。”
“你的书从哪儿印的?”
“三年前就印好了,新华印刷厂失火烧掉了,老板也烧死了。”
“你是怎么用那个外国老太太的手机给拼多多发指令的?”
“我有个朋友在国外和这个老太太是朋友,他让老太太来看看我,因而有机会拿到她的手机。我发现老太太的支付密码是她的英文名字的拼写字母,且钱包里有人民币,便动了用她的手机下单的心思。属于临时起意。”
“你怎么知道拼多多图书商铺有这本书?”
“在拼多多上一搜便知。需要说明的是,拼多多上只购买了一部分书,有部分书是我夜间直接送到那些作家们的私人信箱的。”
“你跟谁学会的爆炸技术?”
“我十八岁到部队服役,二十三岁转业。整整学了五年。”
“你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按你的计划进行的,你是蓄意制造这起爆炸案件?”
“是!”
“你为什么自动投案?”
“因为你们破不了案。”
“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破不了案,我制造爆炸案的目的就会因为无人知晓而不能实现。我的心思就白费了,他们就白死了。”
“你的目的?”
“揭露他们打着‘寻找好作家,发现好作品’的幌子,只为自己圈子里的人谋利益,轻视、无视像我这样为崇高使命而写作的真正作家和作品的肮脏行为和丑恶嘴脸。”
“雷允棠只是你的笔名,那么,你究竟是谁?”
“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我是谁?”那人眼神里露出针尖般的讥诮和嘲讽。
“夏奇峰!”张保卫从沈俊辉身后站起来,“我早该想到你。”
“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干探张保卫吧?警界唯一有思想的人,果然比你的弟子快半步。”那人露出失望的神色。
然后,他像打开繁琐的包装,从中拿出一件珍贵的瓷器那样,仔细地摘掉假发和套贴在脸上的硅胶人皮面具。
“夏奇峰!”
“是我,雷允棠。你们从没怀疑过我吗?”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张保卫说,“第3届杜鹃文学峰会召开时间5月8日和《作家的使命》358页有何关联?”
“纯属巧合。”夏奇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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