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深深

宅院深深

匍勤

眼花缭乱的蜜峰翅翼,盘旋在鹅黄的花蕊上,是真在吮吸花蜜的芬芳,还是刺扎那被深沉的岁月日渐尘封的记忆,我知道那呼不醒唤不来的厚重里,有伴随着成长的土房子,拟或是被一层又一层烟火色涂抹的失去了本色的窑洞,是它们构成我无法更改的身份,更是有别于弃农者独有的躬耕肩挑的外在形象……

(1)

 

也许是父亲眼光的前卫吧,能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建房的人,都是令人羡慕的。难怪一段时间患精神衰弱症的大伯母,把她包裹成早已故去的我从没见过的奶奶,假托她身代言一般,说起许多鲜为人知的奶奶的所想所为,平素很瞧不起她的言行的大伯父,这一次也被盅惑,甚至不惜虔诚下跪。伯母的大意是:她(奶奶)睡的屋子(墓穴)四面透风,难避雨雪,且又衣裘单薄,而三儿(指我的父亲)却睡的是大上房,满满地享着清福……

 

一经开始,父亲就看通了她的那套把戏——正所谓看不惯穷人喝米粥。但碍于四十左右的侄儿脸,只得做罢。因为他相信,骗人的玩意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是猴子,迟早会露出尾巴的。

 

终久她那奇异的举止,引起了我姑舅爸的注意,毕竟他是奶奶的亲侄子,他与我的父亲是姑表弟兄,而且他还知道许多鲜为人知地关于我奶奶的事。果不其然,当他当面问我奶奶子妹有几个时,就露了破绽。因为装疯卖傻的大伯母仅知活着的几位,却不知道奶奶还有两位亲弟弟,民国十八(1929年)年大饥馑又染上瘟疫夭折后,就草草埋在村西的山沟畔边……

 

其实令伯母羡慕的所谓我家的大上房,相比现在我和弟弟那窗明几近、一砖到顶的大上房真是天地差别。但说回来,只就老房子前面的土檐台、墙柱子,就足以将我印象定格并且牵回——从小到大,从门外归来,第一印象,我不知道看了它多少回,而且靠着它在台阶上休息了多少次,而平日里因为洒扫,虽然坑坑窝窝,但满满的都是泥土的清新和馨香,仿佛我常嗅到来自母亲身上独有的体味。

 

说到老房子,心里最先勾画并浮现出的是那木门。

 

其实,这间房子碗口粗细的松椽和一整套门窗是五几年分化来锁家北塬地主家的西厢房,后来二伯和父亲分家时。一生从没红过脸的二伯只是象征性地拿了几根松椽,其余大部分都拱手让给了他的弟弟我的父亲。

 

那会儿,在一个村四十多户人中,拥有上房的就那么两三家,包括一些干部工人家庭。但事实上仅靠这些椽子,只能盖一间不大的小阁房,实在没办法,父亲只好从当时的供销社的山货铺又卖了十几根三米多长、一根八角钱的抬杠,不过是那种柠条一类的材料吧,才勉强凑够了宽五米深三米屋顶的需要。后来又请了木匠,将松散的门窗再度砸楔,才让房子的脸面不至于太过扭曲难看。

 

以父亲才三十的年龄,更有一帮乡亲们的八方投工。垒土块、砌墙、草泥抹面似乎没有多大难处。

 

问题是在那个年代,拥有一间上房,好像就是好家道的招牌。因此由公社、大队主导的救济粮、救济物的发放上大打折扣。

 

好在于我家的成份是下中农,虽不太又红又专,但足可以大鸣大放。

 

因此看着别人家有救济款、粮、物,母亲便有些愤愤不平。在那连年歉收的年代里,合家大小七张嘴,仅靠父母两个全劳力,其中的艰辛只有他们才深知。面对母亲的唠叨,父亲唯一能做的,只有温言相劝:忍忍就过去了,那些靠吃国家救济的有几人好转过……

 

事实上那会儿的现状真不如现在,现在的所谓低保、单亲、残疾等各种民政救济,除了在兜售一层人情与明暗关系外,更多的是在养懒汉。现在你去农村看看,那些反剪着手,无事转悠,或在人众场合玩扑克打麻将的几多壮年者,他们哪个不是有福利惠顾的。他们不再顺应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是吃了睡睡了吃,一付真正吃穿不愁的小康逍遥态,一种永远难以扶起的阿斗状。

 

正所谓给了米面想大肉,给了钱物还问给不给媳妇儿——而过去的人,一天不吃真饿得慌,一顿缺了想干连起来也难。再说,没有政府救济的衣裤,遮不了羞丑的男女不只难以启齿,更是出不了窑门……

 

别了烦怨再说,光这木门就足以让人大跌眼镜。做成都几十年的松木门,曾经刨理的又光又滑的面,岁月的风雨,早已把它们渍饰成一张粗糙的鳄鱼皮,曾经的纹饰一如静脉曲张虬枝般明显。实在不雅,用刨子理一下,改变了的颜色,仿佛是衣服上泼了茶叶汁似的。

 

更重要的是修理了木门,却把框给忘记润饰了,等到双扇门安上时,才发现本该严丝无缝的并对门,两者之间竟有筷头一般的缝隙。

 

那些年的家狗比人还饿还刁钻,无声无息的院子,它们凭着敏锐的嗅觉,硬是挤开门缝钻到屋子偷馍,吃煮洋芋。这还不打紧,主人平素舍不得吃的清油和臊子,被它歪打正着,不只一扫而光而且碰碎了罐子,或者屎尿拉了一地……

 

一根筷头缝能挤进一条土狗,怕是袖珍狗,或者过于夸张形容吧?

以前没有铁荷叶,木门上下是木匠在木股子上凿修的转轴转窝,左右或里外推拉动。况且过去的门拴都是铁匠铺打的链子,环环相扣,但安装时为了方便开合,有意偏松且还镶在门上部。狡猾的狗仅仅用爪子在门下面一搭,松散的门与门槛会出现二三十公分的开口,狗稍稍一缩身,不费多大力气就钻了进去,——不过要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它不会抬门。

 

因此等主人回来时,那个狼藉一片的景象实在令人恶从胆边生,被棍子打得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连迭地……而哪些逃脱的狗后面,又撵着气急败坏的主人,边追边叹息:这狗日的把人害死了,那样子,不碎死万断才怪呢……

 

时间久了,双扇门的下部便会出现被狗牙齿啃得豁豁牙牙地缺口,犹如一件新衣的前襟和袖子,被炉火烧皱的疤、点,极其不雅。

涨姿势的图片 第1张

(2)

 

二伯父家北面正中的位置,一直空缺着,即没有盖上房也没有箍土窑,只有一人多高的夯土墙,站在我家东面的园子里一目了然。

 

坐北面南的壬山丙庄子,反把西窑当主窑……在我们这里的民居意识和修建风格里,东面就是厨房,就是司灶之地。西边若有窑或房,便是装粮食和其他杂物的库房。

 

二伯母素爱干净,再加上出于做饭休息的方便,她和二伯父、大妹住厨窑,而那会儿已结婚的三哥小俩口则住在二院子一处背南面北的防地震的小棚里,四哥和小弟则在西北面的小房里,住处虽然都是一身黄土,简陋得有些寒酸,但一点都不窄扁、不狭小,还有那么些阔绰的味儿。

 

但到了正月却是个例外。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至今可以说薪火相传,也算是一种年俗文化吧。年三十这天下午,所有的人家贴好对子,将红红的大灯笼挂好后,就要接先人。即把已故的祖宗神位一并签上,样式如:供奉X氏门中三代宗亲   之神位。倘要逝世不足三年的,则按照考妣的格式另签,然后端上香马盘,在庄外的某处路口或埂下(一如先人在此汇聚般)拈香焚表,燃放鞭炮,然后把经过跪拜祷告的神灵牌位再度放到香马盘里,恭恭敬敬接到自家庭屋正中央的先人桌上,点上长明灯,献上贡品,已示普天同庆,神人共乐,这叫坐纸,这习俗直到初三日下午,才将神牌端到村外,再次拈香烧纸鸣炮欢送,相约明年再见。

 

过年这段时间,二伯家就把西窑炕煨上,并生上炉子。不过并不全是坐纸,因为父亲在的那些年,好像坐纸聚会一直在我家。二伯家架的炉子,最初也一样是炕前盘的土炉儿,至于生铁铸造的"北京‘’炉子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兴起,再者土炉里架的都是碱土掺合着沫子煤抹的俗称煤块子,有烟无火,根本感觉不到呼呼燃烧的温暖。

 

因为有了火,不如说有了热炕。本家的一帮弟兄们也相互走动同乐。那会儿连个幺五喊六的喝酒的奢侈也没有,大家聚在一起,除了玩几局扑克再就是下下象棋。

 

父亲年轻时收拾了一副象棋,五分币大小,两厘米左右厚,与现在动辄面呈六七公分块头的棋子相比,真是太过寒碜。但在那个百货匮乏的年代,已算是一副很不错的文艺了。而且棋面的外围上还有一圈类似串珠的银色的点,给棋子增色不小。

 

同在小学四、五年级上学的我哥和二伯父的二儿子,一个排行老五一个排行老四。相约般地一遇面就来一盘厮杀,但四哥出局从来都是很勇敢,一付敢打敢冲,不懂得回避躲让,常常被一边诱敌深入的我哥的车、马、炮,不知不觉间折兵损将。而且越输越稳不住阵脚,为了斩杀,顾此失彼,大有连将爷也都不管。不得已,开局时我哥先行收回车、马两员主将,仅靠着小小的兵卒同他争斗,也一样直捣他的巢穴,令他缴械。

 

有一次两个人又争斗起来,而且争斗得面红耳赤。感觉棋输了连人也输了的四哥,竟一轱辘连棋子都丢进火炉里,两个人就只剩下吵架和大打出手了……所幸之处,他们都忍住了。

 

这多少年来,哥通过苦学考上了一所建筑工程学校,毕业后在一市建公司上班。后来他又离开公司,独自闯荡,虽不是风生水起,但也算是比下有余。其实熟知内情的人无不知道,他成功的另一半,却是忍受了别人不曾理解的辛酸与艰苦,犹其是在需要人脉和资金的建筑市场,个中的苦辣并不是所有人理解的。当然,优秀的技术和管理也是很重要的。

 

倒是逞强好胜的四兄,只能回乡务农。但在地位等级明显的现实中,他学会了顺情说好话、油滑爱占小便宜的一面。再加上他性格上的固执、而且过于节俭,有前途的发展常常于他失之交臂,但他却有一付好蛮力,凭着肯吃苦,再有一份低保,不饿着肚子,估计还有些私房钱。

 

但他却有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看重的一面,所以庄间大凡小事都请他做总管,倒赢得了老小的好评。

涨姿势的图片 第2张

(3)

 

如果按照从东北开始,按顺时针方向画半个圆,我家、二伯家,最后的落脚点就是大伯家。兴许是最早拾掇庄子,或者人口多的缘故。大伯家的那一院才叫彻底的土窑。但也不完全是,正西边直至西南却空缺着,其实当初也想着盖一间房子,土坯墙都砌好了,可不知道啥原因,却一直没压盖,成了个半途而废的半拉子工程。

 

大伯家西墙外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后来大哥分家后,在其里又修了一个四合院,仍是绰绰有余。

 

不过在我小时那里却空着,连年种过豌豆、洋芋甚而胡麻等作物。而且三面都有一人高的园子墙,且西边和南边的墙外都是路。

 

小时的我和大伯的三儿子、小名罗望的还有二伯的女儿、乳名娇娃的,因为都一般年龄,在一块儿疯玩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不过,那时AZ给罗望带来终生失明的眼疾正在一点点发展,只是匮乏的医疗条件再加上大人们的不够重视,成为终其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痛苦和遗憾……

 

至今,农村的四合院外都有一个二院子。虽然小于主院不少,但因了此院,就把猪圈、牲畜圈、厕所等一干想起来都脏兮兮吵嚷嚷的圈舍放在院外边,不失为一种卫生和安静的选择。

 

二院墙东南有一些似乎是一个大肚腩的不规则的多余地。爱栽树的大哥便在那里辟出一个园子,栽了一些俗称健杆排的白杨树,只几年就有胳膊腕粗细,在其地下纳凉搓草绳就成了我们子妹最快乐的事。

 

有一回,不知道怎么的,本来插在墙上很是明显的一截树棍,就在罗望爬在墙上往外看时,不明不白地扎进了罗望的一只眼中,好在于当时戳得不是太深,但也把他疼的够呛……这回事后,遭到父亲和伯父臭骂的我和大妹,好长一段时间再不跟他玩了。

 

村南边有一道不是很深的沟,它是整个南涧沟遭受自然风雨残蚀最好的见证。不过在一北一南两面崖壁上,往来的人们修了一条便道,单行的人或是背着背篓也能从那∨字形的羊肠小道上抄近路走过。对于蹦蹦跳跳的我和大妹来说更不在话下,因为从彼岸那一头爬上去,是农业社种的一大块豌豆。农历五月下旬六月初,就有了豆荚。对于花刚谢去,才有小不点杏都不轻意放过的我们,不偷摘豆角,即使脚不情愿心可耐不住。

 

一来二去,我们的行动就让罗望知道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他,偏也要跟我们一起行动。可那时的我们,咋知道他得的是脾疾——据说刚发生的脾疾,仅仅是一个小病,只需要大夫在腰部的某处找到发病的毒腺,用刀割断就没有什么大碍——怎奈偏僻的交通,落后的医疗条件,再加之不负责任的理疗观念,让他的病愈来愈严重……

 

而耐不住纠缠的我和大妹,这次又违心地答应和他同行。

 

农业社安排的看豆角的五老汉,本就是个躬腰胯腿而且视力不好的年近六旬的老人。因此老是在虚张声势地喊几声,每次,他一喝吼,做贼心虚的我和大妹已跑出三界之外。很不幸,那次,罗望又一次从小路上翻到不深的坑子里……

 

两次无声的警告,总是没能把大伯父和伯母警醒,模模糊糊的视力,正一步步把他拖向双目失明的深渊……

 

西边那处准备盖房的墙外,有一棵结着小勺子般个大味甜核甘怡的杏树,每年金黄的杏子熟透后,无声无息地落下,如果我们不捡起递到他手中,他摸上一会儿后急得哭了,并抱怨说他找不见……

 

这也没什么,最奇怪的是他说熟了的麦子是黄的,我穿的棉袄是青的,大妹穿的外衣是红绒的,庄南走个庄北,虽然坑坑窝窝,但他却很少跌倒。

 

烟熏火燎地厨窑,炕沿抹得很光滑,最是冬日炕煨得很热,他在前头领着我们,不打一点折扣。而从外边进来的我们,暂时受了的刺激,黑咕隆冬地不辨东西,惟有他却一点不打折扣地廷我们进窑和上坑,并把那馍和煮熟的洋芋拿来……令我们一阵惊讶,莫非他有神眼,能看到一切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于是我俩测试一般,有意用头巾裹上自己的眼睛,可是除了浑然不知,再就是急得不知所措,生怕对方不急着解掉头巾,真就失盲得也看见漆黑一片一样。

 

可当给他缠上,他仍然无所谓一般,走出走进不当一点回事,那一刻,我们好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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