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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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前,山间天气骤然变冷,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来了。

我年少时的两位同学老范和叶青不约而同先后下江南,到我栖居的山野间小住几天。老范是我上初一时的同学,他家离我们中学不到一公里路。叶青则是我大学同窗,又是同乡。我们中学那时候“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多半时光都荒废了。学生上课不带书本没人注意你,若是不带箩筐或是扁担,上扒河工地抬土,到学校院墙外扒土平地,就会让所有的师生看见,很不光彩的样子。我们仨上辈人都不识字,后来能够挤过高考独木桥、跳出农门,继而成为“公家人”,既是同龄人中的幸运儿,也算得上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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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别家乡,外出求学、谋生,弹指间几十个春秋了。我们的父母亲都相继离世,儿时的家乡变成了游子心中的故乡。我们比年轻时更加亲密起来,彼此间犹如陶渊明诗中所言:“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他们此番到九华山,我们结伴登高看看寒冬前残留的最后一抹秋色,干干农活,聊聊往事,说说未来。我们都不知不觉间白发丛生了,任凭自己内心有七十二个不愿意,可是身边的风景人情却无时不在提醒我们:老了,犹如这寒冬,考虑怎样安静地走过余下光阴里的那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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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在外辗转几年后回到老家工作,混到“局长”位置上退下来,曾干成了不少好事,在当地口碑很不错。前两年退居二线,事情不多,便与几位老同事闲时结伴到郊外开荒种菜,自家吃不掉,就送左邻右舍。去年他栽了几畦黄心菜大雪过后人见人爱,他去厦门儿子家过春节,回来后沐浴过春风的黄心菜老了,他自责没跟邻居们打声招呼,让他采摘回家过年吃多好啊。

 

老范父母亲在世时,我出差路过家乡都要去看望他们。带上些吃的,临走时给他们各自包个小红色,逗得老人家们很开心。有一次,我见他老家大门两边的桂花树根周边被水泥封死了,仅留树主干那么粗小洞。我找来铁镐,砸碎树干周边的混凝土,取出碎石,扩大洞口,与老范一起从门前塘里挑塘泥掺沙子填上。两位老人家见我们干得一头大汗,心疼地说:“这一下把两个伢子干吃亏了”。忙着煎荷包蛋、下挂面给我们吃。我开玩笑说:“门前栽桂花,家中出贵人。可是被水泥把树根封死了,既影响桂花生长,也妨碍贵人发达。”他母亲被我说得一愣神,大惊失色,倒是他十二岁就沦为孤儿的父亲见多识广,很淡定地说:“农民家出个这样的儿子就照了,心别太大”。

事实上,还曾真有人为老范报不平,认为他到高一点的位置上同样会做得很好,老范也只是笑笑。我就知道他在省城求学时的同班同学后来身居高官要职,退休后还是进去了,等出来也年过古稀了。老范一直很知足,干事很用心,没有什么奢求与欲望,退居二线后更是安静到被别人忘记。用他的话来说,人终究会不在其位的,社会的关注度也会越来越小。官再大,名气再响,终是人间一场烟火的事情,要学会安静地呆到一边去,调整好心态去欣赏后来者的精彩和风光,真诚点赞他们,相信时代在发展,一代总比一代强。

老范这次来江南,我们俩在莲花云海山腰间的一方池塘埂上休息,他感叹说,到我们这岁数陪伴在身边的熟人会越来越少。我们儿时大多都没见过祖辈的亲人,那时生活困难、医疗条件差,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长大后,父母辈、甚至是同辈亲人,也相继离世而去。过去职场上结识的熟人多四散八方,很多人自顾不暇,难能腾出时间与闲情来叙叙旧。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他们正是人生最忙碌的时期,不给他们添麻烦便是最好的支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千里相伴,也终有别离的时候。往后的光阴里陪伴我们的,只有空荡荡的日子。人在年轻时养成一种爱好,犹如你喜欢写作,以后在面对孤独、品尝孤独生活时,尚有件自以为值得的事情去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莫须有独享这最后一段路程中的快乐与幸福。更多人可能就在孤独与无聊中默默无声地度过最后的光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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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同窗叶青夫妇又来江南。我与叶青离开原先的单位都二十多年了,他的爱人小崔一直在那里当老师,退休也才几年。她说起近几年原先我们熟识的一些老同事都过世了,其中有两位都很年轻的女同事也不幸离世了,我们唏嘘不已。她们把儿女都培养得非常出色,有的博士毕业后在大城市工作,父母亲还省吃俭用在那给买了房子,原本准备安享晚年的,没想到疾病来敲门了。

 

叶青在腿未受伤之前就对生命有着不同寻常的觉悟。他那时在省城一所名校任职,正干得风生水起时,他中学一位同窗好友在江南某地任要职,几次三番力邀其去他主政的地方兴办教育,很多熟人闻讯都催他去轰轰烈烈干一场。他此前在生活与事业重要关口之机,我的意见他都采纳过。那次,我问他为何不下江南创新业?他给我讲述了每年都会遇到生死场景:学校教职工几百人,每年都有人去世,其中不乏英年早逝者,而且走得非常突然。自己每年要跑好几次火葬场安排他们最后的行程,深感生死无常。前行的路上生命险情不断:骨折、心脑血管、脑萎缩、癌症、车祸意外等,随时都可能来拜访我们,想不接待都不行。真是应了那句话: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拜访我们。无病无灾的日子,很多人以为平静无趣,其实这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四年前的夏天,我们两家去南方一座海滨城市旅游,那晚我南方的老同学张晓华、孔令华夫妇招待我们,孙叶青喝醉了。当天,当年力邀他去江南办学的那位高官同学正在这座海滨城市出庭受审。人生无常,天堂地狱,皆悬于一念之间。荣华富贵,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为其所累,本末倒置,虚掷了光阴,让本该安享生活的晚年坠入深渊险境,实在是件得不尝失的事情。我们尚不年老时学会审时度势,知进退。到了白发丛生时,要学会与疾病共处,坦然迎接各种不幸,视病如友,带病生活,不能好汉总念叨当年勇,再幻想从前那些时光里自己身无一点疾病、吃铁都能消化的快乐日子。

叶青虽然腿上有伤,现在每天早晨仍坚持与小区一帮羽毛球友们打羽毛球,即使是疫情严重期间不能外出打羽毛球,他在自家阳台上对着墙打乒乓球,热出一身大汗,通透痛快。他时常说,年老时要保持健康良好的心态,辅之以适当的运动,讲究饮食搭配,将健康快乐的时光尽可能往后顺延得长一点。不用扬鞕自奋蹄,天天努力,积极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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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离开江南那天,我陪他去一个叫棠溪的深山里。他去看年轻时在培训班上认识的一位老朋友,这个朋友在一家矿场工作,从山中开采原石,破碎后进炉子与煤按比例烧出来石灰。那天中午,大家就在一个老乡家烧点土菜,小酌两杯。他们间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来看看而已。就像我现在从江南山里偶尔回省城时,叶青总要设宴与我喝点酒。其实,到这个岁数,老友兄弟间真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了。

我虽身栖江南山野间,却也在这山水荒野间自寻其乐。可在一些从前老友的眼里,多多少少觉得我之人生有些荒凉,落寞到山间与日月相伴。他们嘴上虽然不明说,却仍能看得出他们的担忧。叶青这次临回省城前,我头天下午下泥池逮鱼,受凉了夜里翻江倒海,早晨起来迟了。送他们出门,他妻子小崔说:“我们都走了,把他们丢在山里了,心里总有些难过。”她还补充一句说:“以前还没这种感觉,现在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她可能看伫立寒风中的我疲倦不堪的样子,心生怜悯而有此感慨吧。

其实,就像魏晋陶渊明在《杂诗》所说的那样:“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陶渊明作此诗时据考证刚刚五十岁,距辞官归田已经八年了,发些感慨也是正常的事情。好多人据此推测他消沉,感喟生命之短暂,要活在当下,及时行乐。其实,陶老先生在此诗末尾四句:“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既是勉励年轻人要抓紧时机,珍惜光阴,奋发上进。又何尝不是自勉呢?我今之于山野间,也在夙兴夜寐、勤于耕耘在文学的芳草园里,纵使将来一事无成,并无流芳后世的好文章问世,我快乐前行在此生余下光阴里的那一段路,不也是件幸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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