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泥瓦匠,一个远去的身影,一个时代的记忆。

早年,山民居住分散,单家独户居多,也有三五户聚居,形成自然院落,散落在大山深处的梁、沟、坡、岭之中,有茅草房、石板房、摞木房、落地窝棚,能住上土墙青瓦房的很少,那是殷实之家,富裕之户,瓦屋上的每一片瓦无不渗透着农民的汗水和瓦匠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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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大队就有一个做泥瓦的匠人,每年夏天都要给生产队做瓦,用于盖村级小学、盖猪厂、盖大队保管室等。
瓦匠姓杨,个子不高,能说会道,精明能干,满肚子的今古传奇、传说故事,张口就是趣话。听说是从外地举家迁来的,在一面峭崖下,修建了一个简易的安身之所,背依石崖,左借一块方形大石头的一面,在前面和右边各夯了几板土墙,支上檩木,再绑上木条,盖上茅草,建起了两间茅舍,那就是他们夫妻俩和一儿三女的栖身之处。
杨瓦匠有自已的做瓦工具,一看那成色,确实有些年头了,据说是他父辈留下来的,也是他吃饭的家伙。抹子,大小泥弓、转盘、瓦桶子,这几件是必不可少的。抹子与抹墙的差不多,只是掌面呈弧形,泥弓是一截带有韧性的细木棒弯成弓形嵌一根钢丝。瓦桶子就是做泥瓦的内模,由横截面为梯形的细木条用钢丝串成上细下粗内空的圆台状模具,一个瓦桶子由好几十根这样的细木条组成,有弹性,上口处留有一手柄,也是伸缩的把控,外表四等分处竖钉四根筷子粗细的木条。转盘,是木制的,圆面上再镶一个直径与瓦桶底部内径相等厚约两厘米凸起的圆面,刚好能套在瓦桶底部。背面凿一个圆形凹坑,下边竖装两条木方,并加一横档,中间钻一圆孔。这些工具,虽然笨拙,不用时他总是把它擦洗得干干净净,放置干燥处,谁请他做瓦,就随身带上,尤如他的宝物。
做泥瓦,先得选好泥土,泥土要有粘性。瓦匠嘴里叼个旱烟锅,手拿一把锄头,满山遍野的寻找适合做瓦的泥土,选好取土地点,然后队长安排劳力,刨开面层,挖的挖,背的背,担的担,运到拾掇好的院场里,锄细,选出石子、树根和草根,然后浇上水,浸泡两天,就牵上三五头耕牛反复进行踩踏,农村叫踩瓦泥,要是耕牛在踩泥的过程中拉一泡屎,得赶快用手捧走,不然烧出来的瓦就会有沙眼。如此踩踏一两天,瓦泥已如面食师傅案板上的面团,粘稠柔软。这时就将瓦泥攒拢,堆在场院的一个角落,如几座小山,上面覆盖稻草或塑料薄膜。然后在旁边搭起简易的遮阳档雨的棚子,也是瓦匠施展手艺的地方。做瓦前,先要垒好泥墙,用大泥弓从泥堆上切出一块块的泥巴垒成约三尺长一尺宽,半人高的泥墙。第二天早起,瓦匠端碗浓茶,望望天边,睛空一片,他随即在地面打一木桩,将转盘贯套在木桩上,瓦桶外套上浸湿的瓦布,将简单的几件工具安置妥当,穿上围裙,挽起袖子,摆开架势,用小弓在泥墙上从前往后拉一匹瓦泥,双手捧起来贴在瓦桶上,边转动转盘,边用蘸水的抹子抹匀,再用一个小木方,上方钉有三颗一长两短的竹钉,紧贴泥面转一圈,既能使泥桶厚薄均匀,又把多余的部分划掉,保持了泥桶的高度和上口整齐。两颗短钉,在泥坯表面留下了两条线痕,也就成了瓦片的装饰线。再提起瓦桶在装有稻谷壳的簸箕里轻轻一杵,放在院场里,取出瓦桶和瓦布,如此这般,一天下来整个院场摆得满满荡荡,成排成行,很是壮观。瓦匠全身上下全粘满了泥浆,但他总是乐哈哈的。每天傍晚,泥桶晒干后就要搬到房檐下,一个个、一排排地摞起来,不担心夜雨。有时一个绝好的晴日,空中突然飘来几坨黑云,立马大雨就来了,那就忙坏了院子里的大人小孩,七脚八手,赶紧将泥桶搬到淋不着雨的地方。若遇雨天,不能做瓦,就拍瓦坯,瓦匠将瓦桶斜捧手上,右手轻轻一拍,泥桶沿四条相对较薄的竖线整齐断开,四片泥瓦便在掌中,其他人,也跟着瓦匠拍桶子,成千上万的瓦坯或码在堂屋,或摞在檐下,腾出来的位置再放新做的泥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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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瓦的同时,队长就安排了几个劳力夯胡基,挖瓦窑,大部人手准备烧瓦用的柴禾,瓦窑选址最好在土楞坎上,挖下去一个竖形圆洞,楞坎方向留作窑门,四周和门洞用胡基衬砌,底部架拱,三合泥勾缝,拱下烧柴火,拱上放瓦坯,一般瓦窑净空直径在六尺至九尺之间,拱上深度约五尺,直径一尺装瓦一千,无论瓦窑直径大小,最多只能装六层,但杨瓦匠的瓦窑直径却是一丈二尺。一切准备就绪,瓦匠选择了吉日,就开始指导装窑,一窑瓦,可以装万余匹瓦坯。装窑完毕,开始祭窑请神,很有仪式感。摆上供品,燃起香烛,杨瓦匠作揖叩头,手提一只公鸡,口里振振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弟子沐手请神灵,先请鲁班先师下凡尘,再请火神、土地神,佑我瓦窑如愿心,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手舞足蹈,动作夸张,神情虔诚专注,好象所请来的神仙就在面前,这时看热闹的远乡近邻,里三层外三层,在那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山乡,不亚于看一场大戏,请神完毕,将鸡冠掐出鲜血滴在窑门、拱顶、黄表纸上,烧了黄表纸,开始点窑火,这时选了几个精壮劳力用柴禾爨窑,瓦匠在一旁歇息喝茶,不时在窑上转悠,随时吆喝,那个角落需加一把火,那个旮旯火大了,该添柴时添柴,该退火时退火,窑上一股浓烟飘散在乡村的上空,把握火候是关键,火大了,瓦会烧变形裂口,火候不够,烧出来的是红瓦不能用,一窑瓦的成功与否全凭瓦匠的经验,当窑面出现亮堂亮火的地方,赶紧用备好的黄土填在窑面上,一边填土一边用脚踩,踩紧踏实,瓦匠叫做“掩火”,当窑面完全亮火,已把黄土填满,窑堂也不再添柴,过两个时辰,再灌上水,“做窑田”降温。三五天过后,组织人手出窑,刨开窑面上的泥土,一层层地取出青灰色的瓦匹,整齐堆放在窑边,杨瓦匠随手取一片,用指头一敲,当当作响,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满满的成就感,村人也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在农村要是有门手艺,不管在那都是吃香的,喝辣的,村民们总会高看一眼,厚爱一分。有几个年轻人就先后拜师,跟着他学艺,成了正地八经的徒弟,当然也是他的得力帮手,但杨瓦匠还是一心想把他的手艺传给唯一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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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与愿违,儿子早已看不上他那活儿,长年与泥巴打交道,两手稀泥,一身臭汗。儿子的心早就长了翅膀,经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的邀约,一起外出打工,闯荡外面的世界,收入不菲,过年回家,带几包行李,穿一身新衣,格外醒目。农村也不再为吃穿发愁,家家都有余钱剩米,不少农户也打算把自己破破烂烂的住房维修一下,草房换瓦顶,旧瓦换新瓦,准备妥当,就去请杨瓦匠来家里做瓦,瓦匠询问要盖几间正房,是否全部换新瓦,只见他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猛吸一口旱烟,吐出一股浓雾,慢悠悠地说道“万瓦三间房,无瓦压脊梁”,交待主人家需要烧几窑瓦就够了。随即按瓦匠吩咐准备瓦柴及所需材料。他给村民做瓦,主家管生活,烟茶酒肉招待,按市价付工钱。白天做瓦,晚上围着火塘喝茶、抽烟、摆“龙门阵”,说的是他在某地做瓦时,瓦柴快烧尽了还不亮火,他就披上簑衣,口念咒语,赤脚钻入烈火熊熊的窑堂提火;怎样画“九龙水”,将竹筷子剁成几截丢在使了邪法的水碗里,吞入腹中。说得神乎其神,大人小孩听得毛骨悚然,但这些只是听说,没人亲眼见过。整个夏天,这家活儿做完就到另一家,请得不落地,忙得不亦乐乎。如果有了空闲,自已也烧几窑瓦卖给需要的农户或单位,瓦匠手头宽裕,日子过得滋润,经常喝得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有时也去坐一下牌桌,潇洒一把。他一辈子给人家做的瓦不计其数,盖的房也是百间千间,但自己一家人仍然住那几间破草房里。

 

在不知不觉中,修土墙瓦房的人户越来越少,乡村农户逐渐时兴修楼房,砖混结构,现浇屋顶,远比土墙瓦屋气派适用,敞亮光鲜,就是盖个伙房,弄个猪圈也不用泥瓦,改用机瓦或板瓦,不容易破损。居住分散的农户早已搬入移民新村,一排排楼房整齐划一。村民自建房屋的瓦屋顶也是使用的新型材料,比如立瓦、板瓦、树脂瓦。乡村旅游也在悄然兴起,仿古园林,亭、台、廊、阁,点缀在青山绿水之中,所需的筒瓦、滴水瓦、沟瓦、琉璃瓦,都是采用现代工艺,机械制作,花色品种齐全,样式新潮美观,防晒防冻,结实耐用,山乡面貌悄然发生着变化,传统的手工泥瓦无人问津,失去了市场,杨瓦匠精湛的手艺也无用武之地,退出了农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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