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真实–写在父亲节

今天是父亲节，自从2014年我那一点也不老的老爸驾鹤而去之后，这个节日会刻意地提醒我“你的父亲只在心里，在回忆里”。

现如今再细细琢磨，老爸在我的回忆当中的形象，分为两个阶段：查出重病之前，查出重病之后。查出重病这个时间节点，硬生生把一个人的生命长度提前做了限定和切割。

在那之前，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无限可能，即便身受诸多艰难困苦、磨砺磨难都可以告诉自己咬紧牙关，扛过去、熬过去，会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片风景。一切看起来也都是充满希望的，只是看自己的努力开启的会是哪一扇未来之门。

在那之后，人生只剩下漫长又痛苦的治疗和恢复，只剩下不知何时到达的终点，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助，只剩下对即将万事皆空的不甘，只剩下对亲人好友的眷恋，只剩下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和怨恨。如此种种，统统一股脑地加诸在个人身上，那些无法承受和消解的部分，终将流向身边的亲人。

于是，明明是想表达不舍，话一出口却变成希望早早解脱；明明是想表达爱，话一出口却变成恨与怨。问天问地问自己，为何命运如此不公，为何偏偏会是自己？

其实我老爸并没有如此，他一直都是斗士和勇者，从未让我看到过他的脆弱和不堪。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也还在试图努力为我们，为身边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老爸走的时候，他兜里还有一张叠得工整的纸，纸上是老爸好看有力的笔迹，写的是村子里一件亟待解决的公共事务，还没来得及向上递交。

可惜这些细节，无人知晓，无人在意，除了我。只是我能做的，除了把回忆里的片段写下来，也并没有更多行动。那些针对老爸的误解和中伤，终究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淡，最终消失。最后留下的片段，就将是我描述的这些。

现如今回想起来，老爸当年，重病之后一直到走之前的那些年月，常常只是与自己为伴，每天遵循固定的作息节律，定期前往福州复查。到后期，疼痛加剧，只能靠输液缓解疼痛。随着输液的次数增多，药效也逐渐减小。

而这些所有的痛苦，都是加诸在这个人的身上的，家人朋友谁也没法感同身受。在这样的日日夜夜当中，不管主动还是被动地，这个人终将接受命运，背负着所有的不甘不舍、不情不愿，往前走。能多走一天，算一天。

话说回来，这些痛苦的体验，就算我们作为家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又如何能逃脱得掉属于我们的部分呢？痛苦分两种，一种是自己身受的，另一种是看到所爱之人身受痛苦而感受到的那部分。后一种痛苦有时更为剧烈，会让自己感觉连笑一笑都是错的，因为自己的亲人正在遭受痛苦，你如何能笑得出来？

可是，这也是人生最魔幻的部分所在。

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作“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因为儿女始终是与父母渐行渐远的，他们有自己的广阔天地。亲人好友不管如何劝慰，最终还得靠自己才能想通理顺，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往后余生，不管还有多久，到底该怎么活，才能少留点遗憾。

这世上我称之为“爸”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公公。他在我眼中的形象也分为两个阶段：生病之前，生病之后。

生病之前的公公，是远近闻名的典范。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好爷爷。他每天白天忙着照顾孙儿们，晚上忙着跳交谊舞。作息规律，到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有详细的安排。常常在朋友圈发老年人专属的“励志”文章，关于“儿女靠不住”“郭嘉对老年人最好，要感恩”之类的。常常对婆婆说，只有吃好喝好锻炼好，才是王道，那些宣称能医百病的产品都是骗钱的。

生病之后的公公，脾气性情都改变了。从前那个他完全不见了，不管儿女如何苦口婆心地劝阻，他都听不进去。甚至还认为是身边的亲人耽误他治疗恢复。他从各种渠道打听到很多“神奇”的产品，这些“产品”都是神神秘秘，必须有熟人推荐才能用得上。从他去年底回来至今，接近半年了，我们听他说的不同产品已经有七八种，每一种都是能医百病，药到病除。

除了我们一直力劝让他不能放弃的张医生针灸之外，其余的不管是按摩椅、还是无痛针灸、磁疗床垫以及其余未来会陆续进入到我们家的“神奇产品”们，我们都明确知道，那些都是骗局，但是我们无法讲通说服，只能遵从和妥协。昨天，公公喊上大姑姐和队友，去给他买神奇的“康ZBD”磁疗床垫，小尺寸的只要2w+，每天躺够8小时，他那因为中风而留下的后遗症就可以全部消除。

经过长期的斗智斗勇经验，大姑姐和队友也提前想好了对策。买，必须买。不买的话，老人家估计要断绝跟“不孝子女”的关系。所幸这个康牌床垫厚达20公分，如果放在我们家床上的话，老人家躺上去，就离地近70公分，如何上下床是个现实问题，如果摔下来又是个安全问题。就这样，再搬出老人家信任的远在四川的张医生的专业意见，改换另一种具备同类神奇的功能的薄磁疗床垫。

跟大姑姐吐槽，去年8月以前的公公可能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当初最讨厌的样子。可是我们彼此都知晓，这些商家已经将老人们的心理研究得无比透彻，他们知道，老人家想要健康长寿，因为他们不想拖累子女，所以这种“高大上”的定价，一定会让老人家愿意为健康“投资”。

可是老人家不知道，在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看来，这样类似的事情有多愚蠢，多无奈。明知道是坑，是骗局，但是，还是要硬着头皮跳。因为不买单的话，来自老人家的负面情绪施压，会是更大的健康“隐患”。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父亲节这一天，我自己静静地思考“父亲”这个角色，父爱总被描述得如山如海，沉默少言。

我在思考，为什么我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理解，除了那些爱，还有这么多附带而来的痛苦和煎熬，想来想去，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我的父亲们不一样，他们的人生分了两个阶段。我自己的亲爹带给我的痛苦要少得多，只是因为我没有近距离跟他长久地相处。所以在电话联系和视频联系里，更多的是相互叮嘱与温情，当然也不乏发脾气的吼叫。我的公公，因为一直近距离观察，所以看得到他所有的不甘和愤怒、挣扎和痛苦。然而，这终究也只是他个人需要解决的课题，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但是即便无能为力，在他解题过程当中的一切尝试，我们这些在身边的亲人，都会被波及。他遭受着痛苦，子女们即便正在开心，也别表现得太开心。

盼望天下的父亲们都能健康平安，这已然是最大的福气。遭遇人间真实，不是幸事，但能让我更清醒地生活，更感恩当下，畅想未来时，也更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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