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也只能是一个秘密了。

杜大海是西张村唯一的音乐兼美术老师。
音乐课前,他会掐点,赶在打铃前两分钟走到教室。一手拿音乐课本;一手抱电子琴,登上台阶,等值日生清理讲桌上的教鞭、粉笔盒和一些三角板、圆规等教具后,郑重其事地放好电子琴,插上电源,掰正琴谱架,翻开课本别在谱架上。待学生陆续回到座位,杜大海会挑出一根红色或黄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日歌曲(《海鸥》《卖报歌》《童年》等)。在和学生沉默的对视中,等铃声响起,挪到讲桌旁,近乎军姿般站直,说一声:上课!班长喊,起立。学生们踢开凳子,站起来,愣愣地喊道:老——师——好。他会恭敬地深鞠躬,回一句:同学们好,坐下。
美术课则相对随意,有时会略去上课的礼节问候。他径直抄起粉笔,画一个动物或建筑,剩下时间就让我们在绘画本上摹画黑板上的形象。他的衬衫口袋总是别一支打满红墨的钢笔,不厌其烦地巡视我们的绘画进度。有时,会俯身下来,教你如何勾画线条,或点描眼睛。评判作业的标准就是相似度。有时,我们稍作发挥,比如在一只老虎旁边,加一棵树,或一只受伤的狐狸,则会加分,甚至突破一百。
音乐和美术都是闲课,没什么用。期末考试只考语文数学,并以此决定你的班级名次和奖状归属。所以,杜大海总是很闲。夏天会捧一个大号玻璃杯,泡着胖大海,说是解暑下火。冬天,穿一件米白色的西装外套,走起路来,一步一顿的,很是慎重。
不过,每到五月,他就偷不了闲了。因为各个班级都要筹备六一儿童节节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合唱。他要配合各班班主任,选两首歌,根据学生个头和男女比例排演合唱队形,一首歌毕,队形变化,转而进行下一首。他会弹着电子琴,配合学生,完成表演。校长及各班班主任,组成评委团,对学生的合唱进行打分。前三名会收获班集体奖状,就像“西张小学合唱比赛第一名”这样,张贴在教室后墙。儿童节过后,他再次沦为闲人,照旧遵循课表,拘谨地成为那个可有可无的老师。
杜大海是我们李姓宗族里一个长辈的女婿,和父亲有一种攀得很远但绝非纯然陌生人的关系。有一天,父亲跟我说,他撞见杜大海,闲扯了几句。杜大海告诉父亲,我是个好孩子,有绘画天赋,应该好好培养一下。“是个好苗子,千万不要浪费啊。”他一再严肃地提醒父亲。父亲和母亲甚至为此讨论过“让我学画画”的可能。我说,我不是那块料,况且学画画得上培训课,纯粹瞎花钱。“学画画”的事就此按下,不过,我在日后的美术课上,画得分外用力,为每一个动物或建筑四周,添满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就像他要求我们画一只鹦鹉,我会在鹦鹉四周补上一座森林。开始,他还会给我高分,九十多乃至一百多;后来,似乎厌倦了我总在绘画本上画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分数反而降了下来。为此,我讨厌过他一段时间,后来,心思钻到别处,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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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三年级的下半学期,学校临时取消了音乐课。美术课由另一位有绘画基础的老师代劳。没人出来解释原因。学生们私下议论,有的说杜大海住院了;有的说他转校了;还有的说他坐牢了。没过几天,就有同学言之凿凿地说,就是坐牢了,要好几年呢。我们问他原因。他说,听说是练法LUN功。
学校发的安全知识手册,反复提及法LUN功是彻头彻尾的邪教。那么,杜大海为什么要练邪教?
半年后,他回来了,还是抱着那个电子琴,还是在黑板上画些小动物。只是,我感觉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陷落了,走路也轻飘飘的,经常垂着脑袋,在班长喊“起立”后,抬手随意地摆荡一下,示意我们坐下,然后就开始上课。
五年级时,我们要冲刺升学,音乐美术课一径取消。我就很少看见他了。
有时,课余活动,我会假意经过教师办公室,瞥向窗户。有一次,正好看见他一个人下巴拄着玻璃杯,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杯中那颗泡发的胖大海,像一个死的章鱼,静静地悬浮着。
自我升入中学乃至大学后,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至于他在那个午后沉思什么,应该是,也只能是一个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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