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邻屋


大都会酒店早已名不符实,只有那些还在怀念上世纪末这里的繁华夜生活的人和如今爱面子却又手头拮据的人才会隔三岔五进去坐一坐,或是站在门前大街的人行道上驻足看它几眼。
到了冬季,大都会黄昏时的阴影会特别长而浓重,直把它身后的邮电大厦、九如菜馆、姚氏南北货栈、光孝禅寺藏经阁、新华路步行街南端统统笼罩在它冰冷深邃的乌蓝色里。
居延平坐在大都会一楼茶室朝南的窗户边,夕阳从他脸边擦过,总让人怀疑他的鬓发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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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三次看见居延平坐在大都会一楼临街的窗户边了。魏东陵有些迟疑,他在想他要不要进去和他打声招呼,然后坐下来聊一聊。
从广州回来已经一个月零七天,这次回来的时间有点长,但总有理由。二十多年以来,魏东陵第一次见到居延平是在他回到这座江边旧城的第三天,是个周六,杨庆余在五凤酒楼设宴为他接风。酒宴上居延平戴一顶胡桃木色的皮帽,像个老者,帽檐压得低低的,两眼只顾盯着面前的酒杯,那神情让人感觉他已完全置身于热闹的盛宴之外。直到酒过三巡之后,他才摘掉皮帽,露出参差灰白的头发和裸岩般硕大的额头。他那很有石灰石质感而又颇显突兀的脑门给魏东陵一种滑稽的感觉。因为在魏东陵的记忆里,居延平留着涂有绿丹兰摩丝的长头发,穿一件银色冰丝体恤,体恤下摆掖在一条深蓝色苹果牌牛仔裤里,被一根巴黎世家皮带紧紧扎着。那年头,赶时髦的年轻人多喜欢这身行头。至于他的额头、他的脸,一定是扁平的,只有鼻子才高高耸立在扁平的额头下面。他的眼睛嵌在扁平的脸上,分列于高耸的鼻子两侧,不大也不小,有些凶狠。此时,若非已经有人做了介绍以及他的眼神偶或一闪的凶狠劲尚带几分昔日的光彩,魏东陵几乎认不出他。
居延平端着酒杯离席缓缓走过来向魏东陵敬酒,他把魏东陵拉到一边说,听说你在广州干得不错,你赶上了,这么多年都是房地产的天下,谁会想到。
怎么说呢,正如你听到的,我确实风光过,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魏东陵说,现在吗,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老兄一向低调含蓄,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这性格和我完全相反。放心吧,我不跟你借钱。居延平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我目前的处境,真的一言难尽。魏东陵不无感慨。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
我今天不该来。居延平打断了魏东陵的话,他并不想听魏东陵介绍他的处境,而只想把自己的处境告诉魏东陵。你看看,这桌酒席,有我的位子吗?都是有头有脸的,我一个杀人放火、从牢里出来的,坐哪儿都尴尬。
快别这么说,兄弟永远是兄弟。魏东陵拍拍他的肩膀。大伙不都惦记着你吗。
跟你说,我就是想见见你才硬着头皮来的,二十大几年没见了。
你的事我也听说,出来了就好,从头开始,还不算老,有需要帮忙的,吱声一下。
我知道你会跟我说这句话,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居延平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又回到自己的座上闷头抽烟。

魏东陵觉得居延平最大的变化还不是额头是眼神。尽管那双嵌在扁平脸上的双眼偶或还闪出一丝狠劲,但年轻时的飞扬跋扈已经荡然无存。最令魏东陵印象深刻的是他眼神的空洞和寂寞,它会让人想到曾经的一个火堆,烈火熊熊,而今再见,却是一堆灰烬。
正当魏东陵踌躇之际,居延平却透过玻璃窗望向他站立的地方。大概是一辆汽车急刹的嘶叫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着魏东陵,可能是隔着玻璃的缘故,一点表情也没有。
魏东陵横过马路,他想既然都相互看见了,还是进去招呼一声吧。
以前这里是大舞池,我几乎每夜都泡在里面。居延平说。
魏东陵扫了一眼茶室的陈设,老旧乌沉的简易木制桌椅,像是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岁月尘垢。破损的地方暴露出这些桌椅不过是贴了一层木皮的便宜货。
我有时也凑热闹。魏东陵说,那时你手下有一帮小兄弟,前呼后拥,唯你马首是瞻,多风光。他把茶杯往桌子中间推了推,他不太想用这里的茶具喝茶。
你咋走到这里来?
老母亲生病住院,近期我总在家和医院两头跑,路程不远,都是步行。
可不是,这条道车也不好开。
怎么样?有没想好做点什么?魏东陵从烟盒里拿出两支烟。
没有,我根本没去想。他吸着魏东陵帮他点上的烟。
那天我跟你说,需要帮忙吱声一下,我说的是真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魏东陵说。
我知道,你这人不爱许诺,许诺的都兑现。所以我只想和你见面谈谈。居延平眯着眼,让烟雾从眼前飘散。
需要钱的时候,打我电话。
不是钱的问题,居延平冷言回答,像是受到侮辱。就算你老兄可怜我,出手阔绰,一笔头给我五十万,一百万,那有什么用?说老实话,要不了多少天我就花完了。
魏东陵笑笑。心想他大概是理解成我给他钱让他吃喝玩乐了。
对了,延平,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你出来多久了?
你是问哪一次?
什么哪一次,难道……这是怎么回事?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第一次出来是2014年,整整在里面待了十五年,一天没减。这一次出来才几个月。居延平轻轻吹落烟灰,吹出的风力不大不小。
你的意思,你又进去过?两次?魏东陵伸出两个指头。
居延平笑笑。
这样可不……我说兄弟,还是要小心谨慎些。你可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很多规则都变了,不是吗?有时我也深觉无法理解和应对……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居延平把半截烟蒂掐灭在烟缸里,他没有说话,他又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大概是在找打火机。魏东陵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烟,他却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食指和中指间。
记得那次杨庆余请客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他忽然问。
你说过很多话。
我对你说,那张摆满美酒佳肴的大圆桌没有适合我的位子,我坐在哪里都如坐针毡。
记得,你是跟我喝酒时说的。
我想说的依然是那句话,居延平用求证的眼光看着魏东陵。
魏东陵笑了起来,没有说话,他大概在等居延平解释一下那句话。因为那句话听起来像个比喻什么的。
那张摆满美酒佳肴的大圆桌只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果然说到比喻。它代表你们的社会,你们的生活圈子,你们的世界。
我懂你的意思了,可问题是,我们的社会不排斥你,我们的生活圈里希望你加入。魏东陵说。
其实你毋需太在意所谓两个世界,真的,我自己是不太在意的。这么说吧,我并不是很在意里面还是外面,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仅仅把它们看成两个毗邻的房间。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他妈只不过某一天走错了房间,然后就习惯了。你该记得我们在《虎口脱险》里看到那个老头错入德国军官房间时有多紧张又有多开心。我有时很确信晚上睡觉时能听见你们的房间发出的幸福鼾声。
如此说来,我真听不懂。魏东陵撇撇嘴巴。
你是有学问的人,不要取笑昔日的兄弟。居延平的语调忽然增添了一点热烈,他紧盯着魏东陵说,我听说你后来读了上海交大硕士研究生和复旦大学工商管理博士,你是有学问的,真的。别看我是个粗人,我懂得学问的价值。其实粗人心里是虚的,别看他咋咋呼呼,表面上一副看不起读书人的样子,内心却敬重、畏惧学问,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个有学问的读书人。否则你就不能理解那些粗鲁的暴发户不惜成本地把子女往名牌大学送是怎么回事了。
你的话的后半部分我完全赞同,但前半部分就说的不像自家兄弟的话了,我魏东陵如果看不起你,来这里干吗?
居延平微笑着扬扬眉,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另外两个世界,一个是过去的那个世界,一个是现在的世界。过去那个世界我回不去了,我绝对无能为力,而现在的世界就在不远处,在我的来路上,我随时可以回去。
很想知道你的两个世界都是什么样子。魏东陵说。
居延平用茶碗的盖子敲击茶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服务员闻声过来,居延平让她给换一壶茶。魏东陵恍然大悟,敲击茶碗是居延平呼叫服务员的招牌动作。他的眼前猛地出现一个熟悉的情境:在繁华的大都会三楼海鲜馆包厢里,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年轻人用筷子敲击酒杯,让服务生给他加酒。他的眼前依稀展现出居延平的两个世界的画面。
过去那个世界没啥好说了,就像刚才那壶茶,它的颜色香味只存在过去时的想象中,现实的它只能被倒进垃圾桶,没什么可惜的。我的意思你懂吗?我的意思就是说过去那个世界没什么好说了,大都会的历史就是它的一个缩影。
魏东陵点点头。
2014年9月,我从监狱出来,我以为我可以重新开始。那时你在广州,我想过去找你,跟着你干,哪怕做个司机。事实上我没去,也没跟你打电话,因为这里有人接纳我,给我安排好工作,薪水也说得过去,够吃够喝。不过两个月下来我就不想干了。
活不好干吗?
不是。居延平又露出他空虚寂寞的眼神。准确说是我不适应那里的人而非工作。其实我什么工作都可以做,我不挑,再说以我目前的境况,就算屠宰工、清洁工我都能干。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一进入那样的工作氛围,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找不到我。但同时我又变得异常清晰,在我心里。居延平看着面前茶碗里一小截茶梗,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在想,是不是大家都对我太宽容了,以至于全然没把我当回事。
理解不了。
想必多数人都理解不了,或者就没有人能理解。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但又不太好意思问。魏东陵说。
你问吧。
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我。
我会回答你。
那里面到底怎样?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度过的?漫长的十五年,足以让一块生铁锈蚀成泥渣。
老兄你看,我的脑门比老早凸出不少,厚实了,这不就像你说的被岁月锈蚀的生铁?
魏东陵点了点头,既表示同意也表示他理解了什么。
真令我担心的是我现在正变成你说的那种泥渣,你看我难道不像一块锈迹斑斑的钝器?
我以为你现在被打磨光亮了。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居延平忽然说,我们来说说对面那座楼吧,我们用反向的方式说它的历史,我说出它前身是什么,你则说出它前身的前身是什么,看看谁记得牢。
魏东陵端详着居延平,有点吃惊。他忽然觉得居延平的一番言语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无法确认的状态:他来这里既非因为这里能唤起往昔未逝的错觉,也不是要确信往昔已逝的不可逆转。
哪座楼?那座灰色的钟楼浴室吗?魏东陵问道。
是的,它的烟囱在冒白烟,说明正在给浴池里的脏水加热。它的前身是专卖电子商品的红楼,我没记错吧?
红楼之前是黑白相间的电影院,挺有艺术范,尽管我不理解。
电影院是从土黄色五金商店变过来的。
五金商店之前是个大会堂。听我叔叔说,里面除了开批斗大会和偶尔放一部电影,几乎都空着。开始魏东陵有点心不在焉,但几番问答之后,他的注意力便被居延平的游戏给吸引住了。
我听说有几年经常开公审宣判大会。
大会堂是从耶稣教堂改过来的,那已经是在解放初期了。
耶稣教堂的前身就是现在的钟鼓浴室。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一个循环周期。
相比之下大都会的生命周期或许能还长一些,至少到现在为止它的外观没变,颜色没改,名字依旧。
魏东陵不想提大都会的前身,因为他知道它的前身的前身是老地区的拘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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