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四叔

四叔是二爷的第四个儿子,比我大两岁。

每当我和四叔都在场的时候,让别人先招呼四叔,然后按低一个辈分招呼我,如管四叔叫叔以后,只能叫我老哥。有些小年轻觉得叫我哥不配搭,我说就叫我名姓或在姓前缀一个老字即可。因为我和四叔从年龄上来说是一代人,是发小,从血缘关系来说,是实打实的近亲,辈分不能乱的,在外人面前更要显示出长幼来。我其实不大在乎,但四叔恪守着祖传的长幼有序规矩,年龄再大也要敬称年龄小的长辈。如果别人在同一个场合喊我叔,也喊他叔,他就让对方改口,要么升他的辈分,要么降我的辈分,弄得人有些尴尬,人们也不好不按他要求的去做,因为四叔善良、实诚、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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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在我们落后的山区,家家户户都有数个孩子,父母凭命生育,孩子们凭命成长,身体的强壮与孱弱,受教育的多与寡,主要取决于自身,父母实在难以做到厚此薄彼。四叔在他们兄弟姊妹中身体最强壮。我则是家里身体最弱的,作为顶门立户的男丁又是独苗,四叔就像我的父母特别爱护我一样关爱我。上山放牛、打柴、打猪草,我总是因为体质弱拖后腿,其它伙伴取笑我的时候,四叔赶完自己的活路,主动帮助我。和别姓伙伴发生冲突时,我们叔侄俩是打不散的同盟军。玩对阵游戏我俩是拆不开的队友。
四叔体格健硕,头肥脑满,五官端正,慈眉善目。二爷和我爷都说四叔像极了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外人则说,是当大官的体魄。可惜四叔脑子没我灵光。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已在那里等了我两年。我从小学一年级至三年级,就和他同级同班,其实全校就三个年级一个班,复式教学,学校在家门口。他的语文、算术(后来改称数学)作业经常是抄录我的,即使被老师批评甚至打手,他还是抄我的,我也宁愿挨批评让他抄,因为我知道,就是老师用竹根做的教鞭打破他的头,他也想不明白书本上的知识。勉强将三年级念完,他的学习能力及家庭经济状况不许可他继续念下去,他只能辍学回家务农,帮父母解决家庭经济问题,供几个弟弟妹妹上学,而我离开村子里的学校到大队中心小学住校读四、五年级,那年我九岁,四叔十一岁。

每周末或学校放假,我回到家里,四叔总是忙完家里主要的农活和家务活,抽空和我玩一些属于孩子的游戏,如自制木枪、洋火枪、竹筒水枪、竹木弓箭、冰轮儿车,还有在盛夏的时候光屁股在山涧小溪里用黄泥筑小水坝箍游泳池。二爷和二婆就责怪他又不是孩子了,还和小孩子在一起玩儿。有机会在一起放牛打柴和猪草的时候他依然主动帮我。他是那么地信任我和爱护我,我是多么地敬爱他,我一直喊他四叔,而我同辈的、年龄相差不很悬殊的人则直呼其名。

我从上初中一直到大学,他一直以我为家族的荣耀,也是他的自豪,不容许别人当他的面诋毁我。

在我大学毕业那年,他终于结婚了,算是晚婚。他被自立门户,分得祖屋半间房子作卧室,墙外侧修拖檐偏房大半间作客厅、厨房和储藏室,大门开在这偏房的墙上,门洞很低,个子稍高的人进出都得弯腰低头。分给他的承包地也像他家分房一样,经几次分割后,分得的都只能将就凑合而已。那时我们村农民们还没有外出务工的意识,延续着只凭土里刨食度日的生活方式,四叔尽管力气大而且勤快,使出浑身解数,少且瘠薄的土地难以产出很多,日子过得非常紧巴,以至于不到两年,新婚的四婶没等生出一男半女就不辞而别了。四叔承受不了打击,精神一度失常,清醒之后,并不埋怨四婶,反倒认为自己不用拖累人家了。

四叔在村里以及周围村子人们的眼里是大好人。别人有难,央求到他,即使家里事情再忙,他也去帮,他的亲人们责怪他:“你的稻谷烂在田里、麦黄落地里、房子着火了,你也为别人不为自己,家懒外勤!活该穷死!”四叔总嗫嗫讷讷地做无力辩解,依然故我。我也觉得他是不是贪图吃人家的好饭而舍家为人?他难过地埋怨我:“你咋么也不知道我?人家有急,求到我,我咋好拒绝?”我说,你的生活不宽裕,大半是你太为别人着想,不顾自家,不会拒绝别人,做过头了,别人就会认为你是傻瓜,好利用。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我的意思,不再那么殷勤地助人,开始为自己打算,但依然执拗地帮他认为必须帮的忙,包括欺负过他的人。他不与人争长夺短,对别人的伤害等闲视之。他坚守着我们家族传承的一种理念:不恃强凌弱,尊长爱幼,好人一生平安,最终有好报!害人、作恶,也必得报应!

农民外出务工潮兴起后,四叔也加入进来,走州过县、南下北上,跟着亲邻里的精明人外出务工。虽然许多老板喜欢他的诚实、勤快、卖力,但多因无技术只能做简单的小工,所得薪酬较低,而和他做相同工作的精明人要多些。我问原因,同路人告诉我,“他不跟老板讨价还价么!”我说,我四叔有点儿好人,没知识、没眼力见,你们都不帮着他些?人家无奈地作许多解释,四叔则说:“那有啥?有些老板人很好,有些老板亏了我,会遭报应的!”我也无奈地摇头,转而一想,也是,欺负老实人,人们有评说,老天也看着哩。
四叔长期在外务工,农村的土墙房很快破败。他过了五十岁,又积劳成疾,不能到远地去打工了,他打算用自己打工积攒下来的一点钱在老家修新房,以度晚年。有人劝他,再熬几年,具备条件了去敬老院;有领导建议,按扶贫搬迁政策,给他争取一个指标,弄一套移民点的房,老了(死了的意思),把房还给政府就行了,都让他把钱攒着,供自己年老多病、不能干活的时候花销,他都予以拒绝。他向我坦白过心底,意思是他活了一世人,总不能白叫人养老送终,留下不好的名声,再说他也想留点啥,身后给人留点儿念想。我还猜测,他指望他的亲侄儿给他养老送终,入土归安后,清明节有人给他烧钱挂纸。

最终,四叔联合亲侄儿,依着新潮,在我们山区老家修一幢三间两层的楼房,知道的亲戚、邻居,他不要报酬给帮过忙的人,赶来给他无偿帮忙,回报他。房子落成后,他满心喜滋滋。然而,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被医院诊断罹患癌症,活期不过半年。身体一直硬朗的他,开始忧心忡忡。积蓄所剩无几,在吃了几个月的药物无济于事后,他不再“浪费钱”,等着死神降临。这期间,他依然力所能及地帮助我和别人。

五十八岁零八月的那天,他的亲侄儿打电话给我,哽咽着说“我四大走了”,我问去哪儿了,堂弟说“过世了”。我和妻子立时泪崩。我也电话告知了在外地的女儿、儿子,他们也是先惊诧,后沉默无语。我因在单位忙于所谓的工作,未能回去奔丧。打工的妻子义无反顾地请假回去给四叔送终,她回来说,参加葬礼的客人们都唏嘘喟叹:好人啊,不该这么命短。我再一次泪崩,默默祷告:“四叔,您一路走好,每年清明节我会给你扫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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