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中学

我家坐落在西张村东北。门前两匹马宽的柏油路一径通向远望可见的高山地区。山上有一个景点,叫禹王洞。据说大禹曾在此化作巨熊凿山破洞,引流通渠。后人为纪念他的功勋,塑石像,立石碑,传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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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问起,“二毛,你家怎么走?”我就回:“去禹王洞的路上,那个十字路口以南,走百八十米就是我家。”偶尔面对年长的,对西张村的旧历知悉一二,我便回:“旧中学斜对门。”

 

那中学早已是废墟。废墟上又新近填了几座齐整的四合院。邻人在那里丧娶生活,碌碌忙忙。

 

幼时,校门口下水道常冒出癞蛤蟆来,金黄色的,草绿色的,土灰色的,还有火红色。每次见了,我同几个伙伴都会搜刮石子、砖瓦砸它们。倒不是因为它们不规矩,只是瘤子疙蛋的看着怪丑。

 

七岁那年,中学还留有最后一个小卖铺,和一个驻守的老婆婆。老婆婆身子骨缩了,驮着拐杖,常端着盆碗东家西家窜门谝哒。她曾答应送我一个仓库里的篮球。我备好气门针,篮球却没了。失落几天,甩了几团泥巴,丢向她家的烟囱。一个人解了气。

 

那时家穷,脸涩,我不愿意跟父母讨钱。每每望着从小卖铺走出稀疏的人影,便猜摸——那个人是买了虾条,还是橘子罐头,还是黑白两色的巧克力,要么就是跳跳糖。浮想一番,退到铺有绿色漆布的木桌,摊开红旗作业本,寂寂地写着僵硬的生字生词。

 

偶尔父亲从工地回来,看见我踩着椅子趴在玻璃窗前,会笑着问:“吃不?”

 

我故意回他:“吃啥啊?”

 

父亲从上衣口袋抠出一块钱,塞我手里,说:“买个哇,不要全花了,留着下次还能买。”

 

“我不去。”

 

父亲喝了口水,拉着我的手就走。

 

小卖铺整就一张玻璃柜台,一面壁架,昏昏的白炽灯懒懒地照着下面的零食:大白兔奶糖、QQ 糖、水果棒棒糖、跳跳糖、大大泡泡糖、奶片、甲一麦方便面、白象方便面、小当家方便面、虾条、薯片、奶油饼干、橘子罐头、桃子罐头、樱桃罐头、梨罐头,还有话梅、杨梅。

 

我的视线刚和柜台平行。父亲把我抱起来,让我选一个。小卖铺的叔叔说:“想吃什么?”见我不说话,他拿出一袋比我两只手都大的零食,说:“小孩都爱吃这个,七匹狼,里面是甜圈圈,很好吃。”

 

回家后,我拎着“七匹狼”向母亲炫耀,让父亲扯开袋子,嘴叼了一个,蹭蹭地嚼着。我敞开袋口,让父亲母亲掏几个。他们说:“你吃吧。”

 

袋子里有一个卡片,刮掉上面的网印,写着:谢谢惠顾。我不认识第三个字,但我知道“谢谢”就是“你没有中奖”。没有再来一包的机会。

 

约莫一周后,趁母亲午休,父亲在外,我潜进卧室旁边的杂货间。屋门一侧端立着两个紫红漆木衣柜,内里堆着各类衣服杂物。最左抽屉的硬币罐被我取出,轻泄在水泥地面。我一一拨弄寻金。大多是一分钱,二分钱,甚至五分钱,连一毛钱的都罕见。

 

我攥着三个五分钱的硬币跑到小卖铺。“这个值多少钱啊?”

 

叔叔说:“这是五分钱,不能买东西。”

 

我又找到一个古铜色硬币。叔叔说这是五毛钱,还差五毛就能买七匹狼了。

 

我在硬币堆里继续搜寻,发现一枚寡薄的外圆内方的古铜币。叔叔盯着看了会儿,说:“这是乾隆铜钱,可值钱了,不过不能买东西。”

 

我说:“你不是说值钱嘛,拿这个买七匹狼。”

 

叔叔说:“现在不用这个买卖。你好好收着吧,这个值好多钱,可能上千咧。”

 

午后的太阳,好像已经无所谓季节了,热烘烘地烤着。我攥着乾隆铜钱,走到旧中学南墙外。路旁有一坟筛好的细沙。我蹲跪下来,让沙子从手掌载起又泻落。一颗混杂其中的粗粝的石子硌着掌心的嫩肉。我检查一下,没有出血。最后辨识铜钱上那四个陌生的汉字,掬起一把细沙把铜钱埋了进去。埋结实后,我就转身回家了。

 

 

2018年初稿

2020年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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