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时光,也就是在我上小学那几年。

那时候的她,瘦瘦的,高高的。又黑又粗的两条长辫子,皮肤白皙,大眼睛双眼皮。一件碎花的确良上衣,一条蓝色裤子,一双黑色灯草绒布鞋。穿了又洗,洗了又穿。

儿时的印象里 ,她心灵手巧。给我哥哥姐姐们缝衣服剩下的碎布,她攒一堆,用针线缝在一起,拼成一件衣裳给我穿,我的衣裳上常常有:长方形、正方形、不规则图形。她给我缝的书包上用丝线绣了两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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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过农忙期间,平时放学后,母亲纳着鞋底,站在村口的碾盘旁等我回家。

母亲上过学,要不是她养父曾是地主成分高,母亲说不定会是一位小学老师。老师没做成,却成了一位严厉的母亲。她对我的要求是:“要么不做,要做做好。”作业本上要是出现一块黑坨,就让我重新写。她教我学打算盘,两三轮下来,我一颗珠子拨错了,就不是打算盘了,而是抡起算盘打我。

更可气的是,每次打完我,她还捶胸顿足的,说是打得是我身,疼得是她心。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明明打得是我啊,她怎么会疼?

记得有一年,连日暴雨,河水淹没了一大片农田。青黄不接的时候,上顿红苕,下顿南瓜。

其实母亲存了一袋米,只有在家里谁生病,或者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能吃。

那天晌午,母亲说好多天没给我们吃蒸饭了。就舀了一小碗大米,弄了一盆洋芋,搭配一起,做了一锅蒸饭。

我趁没人在灶火,偷偷把盖在洋芋上的饭粒,铲了一铲子,两三口就消灭干净了。太好吃了,还想吃,接着又铲,铲了又吃,不知不觉,铲没了,只剩下洋芋了。

母亲知道后,拿起柴火棍就打我。我的腿上和胳膊上,好几条血印子,疼得我龇牙咧嘴直哆嗦。

姐姐闻讯跑过来,拿走了母亲手上的柴火棍,扯了扯我衣服,让我说句软话,就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牙齿咬得“咯咯”响,冲着母亲怒吼:“我讨厌你!”

母亲举起的手在半空颤抖了,她缓缓停下来,转身回到了自己的睡房。“咯吱”一声,关上了门。门里传出了一阵一阵的呜咽声。

半夜里,我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蹑手蹑脚走过去,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灶火门口,侧身朝着我,手里拿着一个生红苕在啃。我内疚的说不出话来,白天的饭粒让我一个人吃光了,家里其他人只能吃洋芋,母亲说她不饿,啥也没吃,晚上却饿得一个人在这……

第二天,我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是这样写的:“我不应该吃独食,也不应该顶撞你,你越打我,我越不听你话。”

此后的日子,母亲打我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我们之间的火药味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十三岁那一年,我便去了离家远的地方上学。一周回去一次,回家时经过的那座山顶,总能看见母亲不是背着一捆草,就是一捆柴火,站在那里,等我走近了,一起回家。

再后来,我辗转过几个城市,与母亲的唯一联系方式就是写信。因为居无定所,有时候母亲寄给我的信被退回,父亲说,母亲几次催他去找我。

婚后,我也一直在外地生活,几年才回去一次,几乎都是给母亲点零花钱,或者买些礼物给她。

当我有孩子那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还说要给我孩子缝衣裳,做布鞋。弟弟说:“现在都啥年代了,到处卖的都是漂亮的婴儿装,谁还稀罕你那?”我满口答应了。

就让她在缝衣裳、做布鞋的过程中,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把爱寄托在一针一线中。偶尔麻烦一下年迈的母亲做一点她力所能及的事,让一生好强的母亲,觉得自己还能为子女做点什么,让她心有所牵,这便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去年,母亲的腿摔断了,幸亏那时我没在外地,我匆忙赶到医院给她办理了住院手术。她一直催我赶紧回去,说俩孩子在家不放心。后来我说给她端屎倒尿,哪怕一次也行 ,她也极力反对。犟不过母亲,只好由父亲照顾着,我就暂时先回家了。

出院后,我们姐妹几个一起回去看望父母,帮忙收拾家务,干点农活。母亲总是说:“你们把自己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好,我还能行。”她还悄悄对我说:“这次受伤,花了你弟弟那么多钱,还耽误他上班,我这心里不是滋味,你劝他以后不要再给我买奶粉和新衣裳了,我人老了,不讲究,让他存钱娶媳妇,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我没有回答母亲,我认为,趁母亲还在,作为子女,我们只是尽自己的能力,做了点以后想起来都不会后悔的事而已。我深信,弟弟也是这么想的。

姐姐隔三差五地去给父母做点他们爱吃的饭菜,母亲总会牵挂这个,惦记那个。我们小时候她就这样,那时候穷,偶尔做顿菜豆腐,她也会给左邻右舍端一碗,至今这个习惯都没改。每次都不忘提醒我们:“一会你们带些点鸡蛋啥的去看看村里的谁谁谁。”几十年来,她一直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母亲一年比一年老了,老得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两条长辫子变成了稀稀疏疏的短发,且花白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不知何时变得浑浊,眼皮都斜着耷拉下来了。当年那个高高的,瘦瘦的她,如今用“臃肿”一词描写,更为贴切。岁月,并没有偏爱母亲。

我无意中发现,柴房放着的是父母为他们自己预备的两口黑乎乎的棺材时,我不敢多看一眼,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父亲却风轻云淡地安慰我:“那有啥,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提前准备好,免得到时候我们不在了,你们手忙脚乱的。”母亲悄悄拿来一块布把棺材给盖住了。

母亲自从年龄大了以后,只要一见到我,就开始神神道道,神神鬼鬼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前说后忘。我再也不犟嘴了,也不掰扯对与错了,不较真,听着就好。只要唠叨还在,母亲就好着呢,我就有地方去,就会有人在村口等我回家。

每次离开娘家的时候,父亲一声不吭给我往后尾箱塞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母亲站在车窗边上再三嘱咐我孩子的爸爸:“我女儿嫁的远,我看不见,你可要好好待她,可不能扎我心啊!”接着又嘱咐我:“要把俩娃照顾好啊!不要打娃们。要……”

当车子缓缓向前开时,父亲和母亲步伐蹒跚着跟在车子后面。当车子渐渐开远了,我在倒车镜里,看见父亲在挥手,母亲在抹泪。

前几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叹息:“唉,你小时候我经常打你,是我这个娘没当好啊!也没给儿女们攒下钱……”

其实,我们都何尝不是哭着笑着在寻找,寻找做一个好儿女、好父母的答案吗?也许有千百种方法,但我觉得,唯一不变的应该是——感恩彼此。

如果说,母亲给我的物质少了,那也是她的全部啊!其实,她给了我最贵的精神财富——做人要善良、做事要认真。

我想说,自从我当母亲后,我就难以想象,我的母亲当初生那么多,是如何熬过来的?自从我当母亲后,我尽量不动武,太疼了!疼得真是孩子的身,我的心。

昨晚,我又梦见母亲了。

梦见外面下雨了,她把家里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对角一塞,给我戴在头上,活脱脱像个大侠。然后,母亲光着脚,挽起裤腿,背着我,送我去上学,在黄泥巴的路上 ,深一脚,浅一脚……

梦见母亲在黄昏里,披着一身晚霞,在村口等我,她对我说:“不管你在外面过得好坏,为娘的永远不会嫌弃你,任何时候都愿意等你回家吃饭……”

我不想醒来,梦里,我的母亲还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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