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待承的麻子和被待承的马子

   见着麻子的第一眼,麻子带来了故乡的秋天。

   长在秋天的庄稼地里,它们玉树临风。没有谁把它们当作专门的农作物一大片一大片集中来栽种,更多就只是夹杂丢在谷子或者糜子地的地埂的边绺上。这丝毫不影响它们自顾自的生长。那小小的一颗籽种,只要丢进土里,不需要任何刈草除害,待到秋天,它自个就长成了风中的大少年。麻杆力挺,端端溜溜,飒飒丽丽,籽实叠摞在枝叶间,灰不愣愣毛格茸茸的绿着。那小小的种子,借着土地的力量,已是传奇一般立在秋风中。
    种麻子,麻子产出的多少并不像胡麻的产量那样更受庄农人在意,主要是麻子的高杆经过秋雨的浸沤后,把它的麻衣皮剥下来,可以用拧秤拧捻成衲鞋底的细线,这种麻线比一般的线绳儿甚至是胡麻毛衣所拧成的线绳子更有韧劲,因而更为耐磨。麻子的麻衣拧成的麻线主要用来衲鞋底。小时候穿的千层底布鞋就是用这种麻线衲就的。

    秋收后农闲下来,在庄间的巷子里浪闲时,女人们用有摇柄的小拧秤儿在捻细麻线。女人们捻的是麻子的麻衣线。男人们举着大杈子在捻粗麻绳。男人们捻的是胡麻的麻衣绳。胡麻的麻衣,叫胡麻毛。是胡麻的杆儿经过碾整,也是沤浸,再用竹子敲打,兜尽麻杆芊芊,就成了胡麻毛。撑缠在一个木杈子上,下面吊个猪掀板骨做芯子的大线团,捻成麻绳。这种麻绳是用来织成装粮食的麻袋的。宽幅大的联缀起来,铺在夏天的树阴凉下,可以当麻席。  
    它们长在地里时,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不同季节的植物。胡麻夏收,麻子秋收。但是在庄农人的手中,经过一种特别的捻弄,在某一个时辰,它们的皮子,以另一种形态,成了在外人听来名字一致的服务于庄间生活的不同用途的两种东西。一种针穿线引在鞋底最磨耐的鞋底包裹护养着我们行走人生路上的脚。一种梭蹿刀扣成袋,收纳存积起那些来自土地滋养我们终生的粮食。后来,有皮鞋有塑料袋子相继分别取代了它们在农人庄户生活中的位置。但是,皮鞋上的脚,失去了接触地气的机会,容易脚臭,甚至生出鸡眼来。塑料袋子里的粮食,存放不能过久,尤其天气一热,便容易发热变质,极难保险,也非常爱生虫。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关心,麻子与胡麻的皮子们在乡间的各自生活。我更在意麻子和麻子里的穰穰。那些我很难原原本本纯纯粹粹吃到嘴里的东西。而我的小伙伴,尤其是大我才一岁的堂姐,她的麻子嗑得那叫一个满嘴生风。连我认为大概属于鸟类中比较笨的麻雀都会嗑。我曾经甚至非常羡慕那些麻雀,它们简直就是乡间的土皇上,在秋天,想在那块田里吃,就在那块田里吃。想吃那种植物的籽实,就吃那种植物的籽实。尤其让我那时一直想不通的事是,这麻子连麻雀们都会嗑。我一直以为麻雀就是因为吃麻子的超人技术,才被叫做麻雀的。它绝对不是单纯的只是穿了一身麻衣裳才叫做麻雀的。那时,尤其每到秋天,我是多么想让自己也变成一只麻雀啊。要是哪一天睁开眼的早晨,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麻雀,那该多好啊。我甚至为此悄悄做过祷告。在人不知道的时候,麻雀们骄傲的站在麻杆上,一会儿就能嗑出一地的麻子碗碗皮皮来。它们的嘴可真是巧。我也曾经祈愿过,希望能有一只麻雀摈弃人雀之嫌隙,雀技外传,偷偷教会我嗑麻子。可是,它们总在我还没来得及靠近时,已经哗啦啦掀起一股风藏到高树的密叶丛中去了,或者飞到更高埂子上面的僻静地靠根里去了。只留下还在摇摆的麻杆以及麻杆下面的地里疙疙瘩瘩的土上一层的麻子皮皮碗碗。我小时候一直不会嗑麻子。这是一种多么无奈却又难以告人的糗事。我都是掳摘了它们,一阵揉搓后,吹去麻皮,快速塞一把进嘴,嚼碎了咂摸半天。经过牙根虑进喉咙的,大概只是些麻油而已。大部分的麻渣,悄悄唾忒到乱柴禾填炕衣堆里去了。那些留在牙缝里的残留,总还要费舌头一分功夫,甚至必得马勺舀一些凉水灌将了,呼噜噜半天,方才彻底清除了。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麻子,它应该有个学名,学名应该是蓖麻吧。但是,后来才知道,那叫蓖麻的蓖麻籽是不能吃的,尤其是蓖麻油,都是用来对付一些病的,特别在解毒通润方面有奇效。而我家乡的这麻子,是能够吃的。尤其是石碾子碾过后,滤过麻渣后的麻麸烙的麻麸饼饼,是小时候非常难得的美食。就现在一提起它的名字,喉舌顿时生津流涎,不可自抑。
    孩子没有见过麻子,看到这麻楞楞的小东东,她问麻子长在地里时是什么模样,我竟一时描述不出它的样貌来。你看,语言是多么的无用,我连说带比划了半天,她还是不能全然了然,麻子究竟是怎样一种植物。大概我一番交代后,在她的印象中,麻子就是这样一种植物吧:个子跟高粱差不多,腰身比高粱要挺直,叶子像家里的富贵树一样,伞样,但是轮廓以及色泽更为夯实粗粝一些。那些籽实是比葡萄小了很多的包着粗皮的攒在一起,夹在杆与叶的位置处。麻子生前的样子,在孩子心里,大概是高粱的堂弟兄吧。用画笔,也许能还原得更靠近一些它的形态。但是,它的颜色,又无法全部一次呈现到位。因为在不同的时期,麻子有不同的颜色。它又多么像一位十八变的姑娘,又像满脸沧桑的婆子。它的果实完全熟透时,那些原本张扬的叶子都已经开始干涩而蜷曲了。只能寄希望再有机会去乡下,她能够有幸见到一棵活生生的麻子(树)。不是来自我这蹩脚的描述后的麻子非主流模糊印象。
    我叫了半辈子的麻子。麻子,其实是不是叫麻籽更合适呢。麻子,是麻籽住的树。麻籽,是麻子生下的许多许多小小的蛋。我们静宁人把谈女朋友叫挂麻子。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在乡下人不知零食为何物的年代,大概就是县城的青年人,零食稀缺的年头,约女朋友,是要嗑麻子吧,也大约只有麻子可以嗑了吧。我这想法曾固执的认为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才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县城人说的挂麻子,其实兰州人说的挂马子(泡马子)吧,兰州人把条子好的漂亮女子,且有了男朋友的女子,哥们儿戏称为马子。不是所有的女朋友都是有资格成为马子的。只有具备好身材的莎莎,才是能够被称为马子的。如果你腰圆体壮,类若女壮士,大概这些以处男子自居的狐朋狗弟们,也是不会当众腆着一张赖不兮兮又羡馋不已的贱嘴贱脸旁若无你地问你的男朋友,嘿,哥们,这是你的马子嘎。大概马子,就是男权潜意识下,女朋友或者女伴是与拿来与骑的马相提并论的。它与麻子,并无半点关系。

    麻子,总归是与漂亮俊美等等都占不了边的。曾经我一厢情愿误以为的静宁语境里,也终究还是不是的。而麻子衍生出来的借代称呼,天花之后,脸上有生理缺陷的人叫麻子。在文学或者影视剧里,也只有某个不够正面的人物就可以叫做王二麻子或者张麻子。人们普遍对麻子都不怎么友好。但是在农人的生活中,不入流的麻子,虽然面相是不咋样,也还是很被待承的。
麻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麻子,在你的述说里,别人又把它理解为什么。能理解的,因为有共同的生活阅历,自然理解;不理解的,你说了无数堆语言,穷尽其词不理解大抵还是不甚理解。

    这多么像你久远岁月的经历,只有你心底是清楚的。你说出来,已不是它。你说给别人,就更非它了。
现在许多时候,我都不说话了,越来越沉默。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想说话的原因吧。
一切的一切,让它们在心里保持它们的原生状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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