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运城

在外工作,便以山西运城人自居。回到运城,又精确为万荣人,更准确点是万荣汉薛人。涨姿势的图片
汉薛是万荣县东的一个村子,位于万荣县与盐湖区交界,离现在的运城市盐湖区主城区约三十六七公里。
这点路程放在大城市几乎是平常上班出行的距离,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乘车不便的条件下就是一趟真正意义的远门,而且对于普通农人来说任何时候进城都是平生极少有的事儿,掰着指头算也是有回数的,去运城便是大事。曾为运城写过一篇《离运城有多远?》,下笔一时兴起,絮叨罗列了四上太空的运城人景海鹏在空间站离运城大约四百公里,大唐辋川吟诗休隐的运城人王维离运城不过二百五十公里,另一个刚刚挥毫写就《滕王阁序》的青年才俊王勃离运城刚好一千公里,写完《永州八记》的柳河东离运城一千三百公里,而一战封侯的关羽大神大约是在离运城四百公里之外的白马坡斩颜良于马下……他们与我一样都是运城人,想必与我及现今吾乡人一样也时常在心里暗自掂量过从别处去运城的距离和方向,运城于他们是始终避闪不开的一个地方。寄居尘世,有些光景,终成风景,许多年的往来、奔走、虚拟和描摹早已为他们搭建了一座城市模版的无法割舍的历史的现代的居住的就业的出行的商业的打拼的多维的运城。
更早年代的出行,村里去运城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更无体面方便的交通手段。家里人搭火车,是要翻过稷王山到夏县水头车站上车的,送站的人要来回骑驴套车几乎跑上一天,中间穿越数道山间小道,还有我们俗称棒槌山的稷王山和当年阻击日寇的黑峰山。往返运城市区的公交车通行后,车资不菲,其实也不多,但对土里刨食挣点工分的村里人来说还是舍不得,无是无非,不年不节,买票乘车者寡,更多的时候是搭顺风车去运城,因此吾乡人便把买票乘坐的公交车叫票车,不花钱的车则叫顺车。票车带东西多了要另外起票,顺车拖着的车厢倒是可以载物,但乡村公路上也能把人颠到散架。有一年,大姨一家从太原回万荣,搭的就是一辆的解放牌卡车,那车自然也是顺车,车厢里装了满满一车浅灰色的散装磷肥。那肥后来几家分了,自此各家种的那几块地里氮磷钾几项指标再也不缺磷,小麦秸秆壮实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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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爬”上去运城的票车那年也不知几岁,夏天,炎热,据说还光着屁股。
我爸要带大哥远赴西安看病,需从运城乘火车去西安,我们一家都去送行。那时村西车站,略显荒凉,自北而南驶来辆红身白顶的票车,是七十年代最典型的全国运营公共汽车的模样。车甫停,折叠门张开嘴尚未吐出人来,我先手脚并用麻利地爬了上去。说是“爬”,并非虚言,一个几岁大的农村瘦猴子,个头委实比车门踏板也高不了多少,那是怀着坐车去运城的兴奋劲头一气爬上去的。结果,最后自然被人从车里拖了出来,眼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渐渐成为一个远去的红点,运城遥不可及。
那次,父子一行西安看病,他们自运城登车一路西行,过了风陵渡、华山、潼关、孟塬,在西安大姑的帮助下盘桓了多日求医问诊,出行的时间和范围都超出了那时普通农家人的承受和想象。运城人看病,不管大病小病疑难杂症,最后一站多是西安,西安去了,心就算尽到了,其他一切听天由命。多年以后,我爸还不忘回忆那次西行并记得在车上开大哥的玩笑调节气氛,他说过黄河时故意对尚且年幼的大儿子说,要是这次还看不好干脆扔到黄河里不要这娃了吧。车窗外,大河涛涛,呜咽奔腾,大哥双手紧紧地抓着车窗栏杆,坚决地说不。人总是自知而后清醒,也许是这一路奔泊劳顿开阔了眼界或者也是对自己身体的担忧,西安看病回来他曾有一段时间发奋地学习功课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村里学校的老师表扬他身残志坚,期末颁了一张大大的奖状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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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种了多年地也养了多年牛,万荣大黄牛是口碑极好的耕牛,体型彪悍、吃苦耐劳,长年劳作且得到精心喂养的耕牛肉质自然上乘,因此也是高品质黄牛肉的主要来源。养牛耕地的人原本是舍不得宰牛的,牛是他们的命和依靠,他们见不得牛在自己眼前被杀掉分食,但等到牛不得不走向最后归宿时又不免无奈而伤感:唉,命苦啊,下辈子再也别当牛做马了,辛苦了一辈子,到了了还是要卖到锅子上。“锅子上”就是烹牛煮肉的锅镬盆砧,是牛的宿命,家里人许多年还念念不忘曾经饲养过的最后避免不了卖到锅子上的那些体型壮硕的大个万荣犍牛,我个人甚至与一头牛建立了秘密的友谊。那时,大概从运城各县村里收上来的肉牛都要在运城集结然后再分别以活牛运往各地。据说运城来的黄牛,在美食天堂的香港食肆广受欢迎。
二大爷决定亲自送牛去运城,也算是对自己养的牛尽一点心意。七八十华里的路程,它和他需要星夜赶路才能在天明之前进入市区,晚了就耽搁了。任何一地也许都一样,既有宽阔的黎明也有逼仄的黄昏,至于城市街道的白天属于有秩序的光鲜亮丽,夜晚则属于他们这些衔枚夜行的闯入者,也许一座白天的城市还没想好如何接纳一头远道而来的牛。对即将到来的变故,牛和人似乎心有灵犀,也许面对终将分别的命运都想过很久,早有打算,各怀心思。入夜,最后一道草料格外丰盛,那牛却吃得寡味而犹豫,它不明白正常时候吃完这一顿需要半夜时间倒卧圈里慢慢反刍的规律,为什么今夜忽然变了,难道是时候到了?主人对它看了又看,然后就吆它起身踩着月光出了巷子,既不驾辕,也不挂犁,主人甚至连牵着自己鼻子的那截缰绳也索性搭在牛脖子上,任它自己跟着人走。
是夜,一牛,一人,顶着月色出了村,人车稀少,一路寂静,那牛一对硕大的眼睛在月色里显得深邃又忧伤。过了路家庄,下了中陈坡,又过了北古、西古,走啊,还是走,两个活物,统共六条腿,就这样一直走,道路像无边无际的夜色仿佛没有尽头。它和他,经过别人的麦田、果园、屋舍,一定想到了一起经过的那些耕耘,那些锃亮的犁铧和湿润的黄土,或者也听到了同样来自那些村子黄牛的咀嚼和和骡马的叹息……它从来没走过这样长的路,好像要把这一生走完,他也没走过如此漫长的夜路,好像比那年冒雪到北山拉炭还远呢。它有点想就地卧倒把胃里盛满的草料好好翻上来细细嚼一嚼,他知道它所想的,但没有办法停下来,他知道陪它这最后一路只有终点再无归程,目前的终点就是运城。过了累德、王过,他和它听到了几声鸡鸣,这也许是它牛生听过的最后的鸡叫,家里那只打鸣的公鸡就喜欢站在牛圈的梁架上引吭司晨呢。又过了北相、姚孟,等到依稀可见运城北郊车站昏黄的灯光,东方渐白,人声杂沓,城市的轮廓显得壮阔无朋像巨大的兽,有种逼近的压迫感。人和牛,竟然走了一夜,走进了城市的肚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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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那次陪一头牛走了七十里路的二大爷,自此再没去过运城,也没吃过牛肉。
我爸二十郎当时第一次去运城也没有坐车,倒不是步行,而是骑车,一辆二八加重的二手飞鸽。
那年冬天,我爸我妈还没结婚,我还没出生,我爸在汉薛这头心焦于手里没钱,我妈在邻村那头待字闺阁。我爸称去运城为“下运城”,因为村里所在的峨嵋坡上海拔比运城高,从汉薛到运城的确一路下坡,适宜骑行,可以骑得飞快飞快像闪电一样。他凌晨出发,大概也是天亮进城,一路上摸黑骑车下坡风过双耳,要比二大爷和牛那趟步行花费时间少得多,村里几个相约的年轻人一路上各怀所愿有说有笑就到了运城。其实,他此行运城还有比“下”运城还苦的一个“下”,那便是老运城人听了都挠头的苦活——下盐池。
运城盐池,古称解池,今称中国“死海”,以丰富的盐利参与了中华民族的早期缔造和后来发展。由盐池而盐化则是近代以来的事,夏天晒盐,冬天铲硝,芒硝在低温条件下析出卤池的自然结晶物是天然的化工原料,当年全靠人工收集和运输,工作即担硝,一项极具考验的重体力活。我爸那年下盐池担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娶我妈,大婚之前的一应程序如换帖、定亲、眊窝等等皆已经过,就剩最后迎娶典礼办席环节,颇费事,需要钱。当年的运城人,但凡手里没钱,只要有力气肯吃苦,那就是冬天下盐池担硝了。小伙子下了一冬天盐池,身上的衣裤几乎整天都被芒硝蚀得雪白,连扁担都废了两根,同行的人吃不住苦早已回去了,只有他咬牙坚持了下来,最后挣了大约二百块钱,这在当年是一笔巨款,回来就风风光光地办了婚事,还有富余。现在,当年那个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能骑车下运城下盐池的小伙子早已入土多年,安睡于面朝孤山一隅的黄土之下,坟头荒草萋萋,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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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第一次去运城时间已不记得了,印象里住过旅社,吃过羊肉胡卜和一块酥得掉渣的福同惠点心,还吃过在运城工作的一个村里老乡自家包的肉包子,尤其对那肉包子印象尤为深刻,那时心里便极不平衡地暗自念叨:真是没有王法了,包子里面全是肉。在我当时看来,一个肉包子,像是把运城和村里隔成了两个世界,差距悬殊,霄壤之别,运城从此作为一个阶段性目标在心里留下了重要位置。真正意义上的去运城却是在运城上高中时,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期中期末,暑假寒假,这中间来来往往去运城成了家常便饭。一般坐车的时候,我愿意临近一扇干净的车窗,或者自己动手把污浊的车玻璃里外擦到干净透亮不见泥点,一路看过途中变换的乡村风物,如身在其中,感同身受。当年的康中好像还为家在农村的学生放过麦假,所谓麦假即为收麦而专门调配的假期。记得高一麦假归来,一宿舍的同学见我背上裸衣割麦时晒满的水泡加上褪皮吃惊不已,这是不在农村的同学无法体会的,相比于麦收时节沉重而艰苦的劳作你无法想象别人的假期作何安排,那段时间我们可能不在同一片蓝天之下,一面焦阳似火,一面暑气消弥。运城似乎介于城乡之间像一道透明的屏障隔着两个可以相望的世界,同时又是一条可以任意打开的通道连接着彼此,有限的距离之间若有无限可能。记忆如当年行车中消逝的风景,如今回头来望一切看似匆忙而过,却似沥尽万般滋味。
那是八十年代末期,去运城的车票一块钱左右,后来涨到一块五,再后来更多,现在车资估计是当年的十倍不止。老人们说那时钱顶钱,说得没错,但奈何不得钱少,故而去运城回运城来回都是攒着日子出行,能不去就不去,能不回便不回,用家里人的话说别成天老给人家汽车上油。一般时候,公交车从村口上车一路穿村过乡见人停车逶迤而行,尤其私人车主为了多拉客,尽量转得远些拐着弯去拉能拉到的客,有时候竟然弯弯绕绕踅摸到了临猗境内。从运城回来也是从车站关公像前绕半个运城兜兜转转不拉满不肯走,短短三十多公里的路途曾经额外经过的地方如舜帝庙、泓芝驿等地,我倒是不急着赶路,全当是免费逛了一圈,心想有本事拉我到永济垣曲芮城平陆去,正好看一眼普救寺、永乐宫,拜会一下崔莺莺和吕纯阳。再后来,运稷线二级路通车许多车不过村口,汉薛至运城的公交运营线路开始穿过原运城县(今盐湖区)的上郭、邵村,上车地点也由村口改至村内,部分村民却是真正实现在自家门口上车去运城了,到运城上货的商贩也较以往便利了许多,汉薛与运城连接似乎愈加紧密,紧密到这里几乎成为城市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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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私家车从城市渐渐普及到了农村,从汉薛村去运城的确成了一脚油门的事儿,我们这些外地工作的运城人也习惯了开车回家,只是“去运城”变成了“回运城”。春节回乡,村道两侧常常停满各地车牌的私家车,外省车尤以陕A打头的西安车最多,无他,近耳,就像天津街上跑满了河北牌照冀J打头的沧州车。本地人在西安工作打工者众,多到已无法精确统计,仅仅打饼子卖面卖麻花的都能拉起一支长长的队伍,距离近,回来自然也方便,用他们的话说二百公里的路程走高速一眨眼就到运城了。每次开车回来,中间少不了去运城闲逛,位置的转换和角色变更,回来之后回归本土又变成了“去运城”。“岚山根·袁家村”刚开那年正好休假回乡,某日午后忽想过去看看,便一车装了大小几口人浩浩荡荡过去,感觉不大点儿工夫就到了南山脚下那座仿古城门跟前。泊车,拍照,闲逛当,运城特色的炒凉粉、甑糕、稷山麻花、闻喜葱花饼一气尝过,再驱车回来,正好赶上新闻联播,啥都没耽误。若以今天大都市人的眼光来看,汉薛的位置大约相当于运城市的郊区还要近些,三十多公里之远,这得算在环内,这样好的距离和地理位置要发挥优势好好利用才是。
有时候也想,为什么以前觉得很远的运城,现在为何感到变得很近了呢?
位置、距离皆无变化,无非是道路便捷、出行方便、交通便利。其实,更多的变化是人们的观念。曾几何时,吾乡人世代守着一方黄土,守土且恋家,女不远嫁,男不入赘,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最远去趟解店(万荣县城),一辈子去趟运城已经不错。现在,也是天南海北国内国外满世界地跑,尤其那些做产业、跑大车、干快递的,卖苹果鲜桃、做外加剂的,人、车、物也不知绕着地球跑过几十上百趟了,至于去运城那已经不叫出门而是上街,手头临时缺点什么,马上开车去运城一会儿就回来,三十多公里还能叫路程?连我妈的观念变了,过去年代记得她曾说自己是没去过运城没坐过火车,后来也是跑过大城市见识过山海上过天安门住过五星级酒店的“城市老太太”。再后来,又一代人的当兵、升学、就业,或是去运城折转,或是从运城乘机飞向更远的地方,人生和家族的许多改变和转机皆自运城始,亦如你永远无法统计有多少乡人的诸多人生“第一次”是在运城实现和开始的,去运城是目标也是方向,是人生的接驳又是命运的跳板。或许,当时年轻时尚不知方向和目标在哪里,但去了运城才开始看到或者找到下一步更在何方,将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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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写过一段话: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运城人也许不必耽于这种有路与无路的彷徨,行也去运城,不行也去运城,实在不行先去运城捋捋思路找找感觉再说,就有了下篇文章,有了一管窥豹的窗口。去运城,也许是许多意象的合体,是距离也是道路,是目标也是方向,没有路时能找到路,有了路时能看到后来的更远的路。谁也无法估量山西西南部这座同蒲线上和晋陕豫黄河三角洲一端的三线城市到底具有多大的能量,和多么广阔的辐射范围,只看她一直以来所承担的承接和输送,所寄予的接纳与回报便是莫大功德,那是得到域内十三县人和域外更加广博的世界一再加持和寄望的,是得到历史一再眷顾和现实不断厚爱的,借“运”而生、依“运”为由、以“运”为名之城。
于外地人也是。造化给予这片神奇土地,以河山,以林薮,以激流,以河渡,以盐铁,以粮棉,以丰歉,以灾殃,这个以“盐运”得名的地方,同样也担得起“时运”的迭宕。去运城,可以感受几千年历史文化遗脉、百万年人类文明遗存,去运城,可以欣赏古今交融与今昔蝶变,去运城,可以探寻历史也可以发现机遇,去运城,可以穿越时空感受美丽爱情,也可以素面徐行,遇见美食,遇见惊喜,遇见好运……无论如何,在块运交华夏之地、起运行运之城,这一生你得来一趟,至少要来一趟。不管运城离你多远,再远也远不过这一地更加久远而深邃的历史积淀和灿然壮丽的文脉延宕,再远也远不过这块华夏民族的河山形胜的精神归宿之地。如我在写给运城的一首诗《运城是个动词》中写到的,运城是“用黄土和盐写下历史引言的地方/我们血脉与源头的汇聚之处”。不管处于何时何地,不管何种姻缘际会,总之,去运城,去作为动词的运城和能带来好运的运城,就对了。当然,我所说的运城也不只是我们过去从各县域乡野起程星夜奔赴的那个叫凤城的有着盐池盬街的运城(盬读gǔ,盬即运城盐池),而是有着一万四千一百八十二平方公里的有着河东美称的十三处生动县域板块合体的运城,也是以“崇文、厚德、敬业、拓新”为精神内核的运城。
去运城,行在运城,行运在此。
行文即将结束,忽然掐指一算。刚刚过去的一年,工作之余,个人从跑步锻炼身体开始尝试参加马拉松比赛,全年竟然跑了十七个半马,几个三十公里和一个全马正式比赛。
这一年,周末,跑毕,常常晒给在老家那头的我妈看。
半马跑完,老太太惊道:哟,从咱村到解店了(解读hài)。
三十多公里跑完,老太太大惊:不够数数,快从咱薛村(汉薛村简称薛村)跑到运城了。
全马跑完,奖牌在胸前闪闪发光,42.195公里的长距离,老太太愈骇:憨啦,都从解店跑到运城啦!
我妈的距离感代表吾乡人,在他们那儿,似乎永远摆脱不掉在心里从此处去运城的一段丈量和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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