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最后的日子

文：黄立新 图：网络

父亲听说我国庆节回家，高兴地在电话里面笑起来。

这久违的笑声，让做儿女的心理感觉亏欠父母太多。口口声声说忙抽不出时间，为工作为生存为自己的孩子，把父母亲留在老家，平时打一打电话，寄钱寄物就认为孝顺了。

母亲早已蒸好面皮。我到家逮住碗就吃。父亲慈祥地看着我说，慢慢吃，蒸的多着呢。

晚上父亲一味的夸我对他们很孝顺很周到很细心，不愧是长子，对弟弟妹妹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我听到有点别扭，感觉父亲想说其他话。

父亲说我坐车累了，让我早休息。

父亲自2010年正月初八脑淤血16毫升昏迷13天后奇迹苏醒，落下说话说一阵子就吐字不清，他右腿不便，坐轮椅已经二年时间了。

第二天父亲终于说话了。说村里同龄的谁抱养的儿子都给父母打好了坟堂；说本队谁独子一个给父母打好了坟堂；说他朋友的二个儿子也给打好了。老人都想趁活着看到自己的棺材做好和入土的坟堂打好，就是安心。

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

在我心里老觉得亲人还健在，提前打好坟堂有点接受不了。就问现在推行火葬，政府不反对吗？咱们在哪里可以打啊？我正好利用假期来完成。

父亲高兴的眉开眼笑，说：咱们可以去坡地。以前都是在自留地埋坟。自留地都建房子了。

我就联系买砖、水泥、沙子，施工匠人。

父亲想去打坟堂的地方看看。因为昨晚下雨，路还泥泞，早上风吹一吹干一会，下午去。

河那边就是土路，走几步就沾好多泥巴，实在不好走。坡根一节路不能推轮椅。我要背父亲上去，他坚决不让，要不就不走了，不理我。只让母亲扶着他搭着胳臂慢慢的、一颠一颠走一步歇一步上。母亲帮父亲刮脚上的泥巴。哎，要强的父亲啊！

路边的坡地，让他人耕种，里面是红苕。葳蕤的红苕蔓和叶子盖满地，有的长出坎下伸到路边。两根由风水先生看后划线钉下的木橛，显得突兀。

父亲坐在轮椅上南面看看，北面望望，然后一直深望着西边陷入深思。

母亲在打辙轮椅上的泥巴。

太阳终于憋鼓劲儿从云层后面出来了，温暖的气息在田野坡地晕染开来。

我的脑海、眼前蒙太奇一般出现父亲担着粪肥，在坡地羊肠小道上踯躅上行，冬日的晨曦点亮头脸上的汗珠；光着脊梁用撅头挖坡地，寒冬穿着背心造口粮地梯田；青黄不接时候，提前割一团小麦回家在石磨上打雷等着下锅；犁田耙地吆喝牛的声音；扛着收稻的扳桶就像扛着翻天印一样，吃力地在泥泞的路上慢行；靠在窝棚里面吃烟闭眼歇息的场景；埋锅造饭手掌切南瓜的影子；在佛坪山路上，风雪里拉牛车给道班拉石头修路，给佛坪县六个公社供销社拉运货物车翻牛伤人伤从死亡线上挣扎起来的场面；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批斗游街劳动时表情的淡然；面对多样的大小的艰苦的磨难，从不叫一声苦，从没有落一滴泪，和母亲吃住在茅草庵用镢头开挖八亩荒坡，后来承包四十多亩田地，用忘我死拼干农活来稀释心中的压力，以求全家老小人的温饱……

父亲九次与死神抗争终于活过来的样子；养牛喂母猪、养兔子、孵化鸡仔、养蜂的样子；拉煤走村串巷卖、拉柴火的样子；帮老弱病残人加工米面粮食，背、扛、挑、担送回家的样子；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自学中医、病卧床上看书、自己看不清，让母亲给他读药书，他口述，让母亲记录药方的样子，给儿女建房白天黑夜守在现场全力以赴的情景……

父亲一生不会打牌，住在老街，从不逛街赶场，也不爱走亲串友。扁担不离胛骨，地边常去，是他的座右铭。自尊自强自立自爱，从不求人。手上有五元钱，就想置买一个工具用。用笨拙的执著的恒心，以蚂蚁搬到泰山的作为，不管贫瘠和肥沃反正只要是土地，就喜爱到像亲爹娘一样对待。他心里明白，土地是农民生存的根本，土地是不能欺骗的，立竿见影的回报是辛劳的慰藉。

我婆早逝。父亲孝敬爷爷，知疼知热，事无巨细。在家族里，哪怕自己最穷，也要积极主动参与家族事。一些长辈同辈的老人卧病在床，常常带信传口信，要父亲常去坐一坐，聊一聊，才舒心安心。

家里人生病，他疾驰火燎翻书辩症抓药。他自学中医以前，我五岁时候有病，本地卫生院看不好，父亲背上我去县医院，国道当时才最早铺修。路两边堆放的石子如蜿蜒起伏的山梁，现场烧化沥青，气烟裹荡，气味轰烈。父亲脱下外衣，包裹我的头脸，让我站在石子堆上歇气时候，也是匆匆忙忙缓口气。但父亲的笑容给我温暖的勇气。

不管是谁，只要有求奔父亲的事，他都会放下自己再忙再急的事，尽力帮助。他把架子车借给别人，自己家里人去尖担挑麦子；同学半夜三更几十里山路赶过来打听问询，他二话不说一起步行去城固打问，丢下坐月子的母亲自己做饭二天；他正在捆担小麦，有人求要他自治的膏药，立马回家支起耳锅加热糊膏药，谁都免费，害的自家小麦淋雨长麦芽；类似的情形太多，闪现不尽……

父亲看我有点发愣，突然问：你叫的匠人是谁？

我说：街北的天柱哥一伙，街南的一伙。两伙人价格差不多。

父亲说：叫天柱来做。一是他多年的泥水匠，二是当年把我押到公社，一整天没吃饭，他在公社灶房帮忙，悄悄给我端了半碗饭。人要记得感恩。

我说：好！

父亲又说：施工时候你提前说说。他们街北因为土地移民占用，没有土地了。我们这个地说了让人家耕种不要啥。人家耕种不容易。你看人家这红苕多好。我们马上在这里打坟堂，扰害人家。施工的人千万不能偷挖人家的红苕吃。

我心里感慨，这就是我父亲一生做事的分寸原则！

我由衷地说：好！到时候我一定嘱咐到位。

买的红砖，只能拉到河对岸，上不了坡。我还得想办法运到施工现场。请铲车都说路滑上不去。我心里急了。就打听谁家有牛愿意架子车拉运的。

打听到邻村的张哥喂养大水牛，两口子愿意拉运。但要把自己的油菜栽上，最少缓一天时间。我急也没有办法。

父亲说：人家既然答应了，就很好。我们等。不能变卦。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碰见铲车司机说下午回来可去铲运。我高兴，铲车毕竟快啊。可又担心误了人家牛车，最主要担心父亲不高兴。因为父亲最恨失约，不守信。

我悄悄找到张哥，说明原委。给他20元。他说：我活没有给你干，不要钱。你让铲车去干，快啊。你时间有限嘛。

我又给他一包烟，说：麻烦你跑一步路去我家，给我父亲说一声，你忙栽油菜，没时间。

张哥很理解我，说好。没问题。吃过饭就去给你大说。

我还没有走回家，铲车司机就去我家说下午五点半开始干。

父亲说：铲车是很快，但答应人家牛车了啊。不然人家认为额捡高失低。是不是啊？等额大儿回来再说。

铲车司机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父亲就没有好脸色，瞪我一眼，说：答应人家就不能反悔。喂牛不容易，力气活，人家赚一点也是辛苦钱。你是不是有钱，烧得慌？

我说：大大，我时间有限，想尽快完成你的夙愿啊。

父亲说：人家要是主动来说不给干了，那就不怪我们不让他干了。

父亲接着说：不要急。这点事看你风风火火的沉不住气。

一会儿，有牛车的张哥来了。他说：黄老太，儿子给你打百年老房，多好的事啊！你吃苦受累一辈子，你这些儿女个个都孝顺。众人看在眼里啊。

父亲哈哈笑起来，问：你来——-？

张哥说：我的油菜还没有栽上。你们急，我也急。我怕你们等不及，来说一声，你们另外叫人去拉砖吧。

父亲说：奥！是这样啊！庄稼要紧，赶节令。那好吧！

下午来了两辆铲车。光修路就用去一个多小时，才把坡根流水自然冲塌的渠沟回填垫平。真正运输材料才花费一个半小时。

施工开始，两天人工挖土，因为父亲要求有三米深。一天砌砖。

挖好后，晚上又开始下雨。担心塌方，就要搭棚子。搜寻家里所有材料，实在找不到上面中心的梁椽。

小雨在不停的下。没有中梁挑起，雨水流不出，会倒流土坑内，影响施工、会塌方。

匠人说翻过梁去林场沟里，有很多竹子，砍一根来就很好。

我不想去。但雨水渐渐累积，确实危险。匠人又不停催促。

我就戴着草帽披着塑料纸，拿上洋镐，穿着解放鞋去了。房子锁门没有人在。我就挖断一根六七米长的竹子，扛回来。一下子挑起大梁撑起雨布，把雨水遮挡到外围，冒雨施工。

晚上给父亲说经过，父亲生气怒骂我，用手指点我，骂我丢他的人，让他死不瞑目。他一辈子没有偷过一丁点东西。行得端立得正。让他老了还失节落骂名。让母亲陪着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付钱买这么一根竹子。

我脸红啊，不敢多说什么。连夜去邻村道歉出钱。

人家死活不要。说一根竹子小事，经常有人去砍竹子，你大大前些年搞压面条、榨油生意，我们去加工，他都少算钱。他那人一辈子耿直，直撇！很硬气！我们心里都有数哩。你们如果需要，我送你几根竹子呢。

我们强行给人家钱，丢下就跑。否则回来没法给父亲交待。

完工后，父亲很高兴，脸带笑容，精神好了许多，对我说：这次你立了让父母安心的大功。但你们要记住，不管任何事，都要站在对方立场去想想，把握住原则。咱不贪便宜，任何时候我们腰是直的。欠人情分是永远说不起话的。

父亲教育八个子女，再穷也不能偷；再难也不能失去尊严；再苦也要坚守；再富也不能赌博吸毒贪淫乐祸；有闲多读书，有空少贪玩；不占不贪多自问，和气和睦少是非。

五年后父亲病逝。这一年住院八次，多亏在家的三个妹妹和妹夫及时送医院抢救。在外的儿子们知道后也先后回家探望服侍。

父亲七年轮椅生活，幸有我母亲耐心经管、看护、吃穿、吃药、买药、熬药特别护理。

父亲在最后几次的住院，不好好和医生配合，多次要求放弃治疗，嘴里嗫嗫诺诺说出几句：

虑…哈…额（留下我）喝…唉（祸害）儿…女！

波…波娃…钱…（白花钱）啊！啊！啊！

吐…吐…万(出院)！

波…安…老…（不看了）！

回…哈…！（回家）！

父亲到老心里还是替儿女着想啊。

医生说：你父亲全身器官衰竭，失去神志知觉，这也是二个月内四次入院，专家组反复讨论的结果，已无回天之力。你们回家准备后事吧。你们几个弟兄的心意，我们当医生的也深切理解。

天下的父母把全部的爱放在儿女身上。我们做儿女的尽孝要图早。待到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何等的遗恨！敬老养老孝亲，是儿女的本份和天职！

健康长寿是儿女们对父母的最大祝福和心愿！

父亲一生经历的坎坷磨难，对儿女的教育、对长辈的孝敬、对为人处事、言行、忠孝礼义仁信的坚守、处家过日子的勤劳、节俭，不向困难低头，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念等等好多事，是我们做儿女的说不完道不尽的精神财富和治家楷模。

我们在父亲这所高山大海波澜壮阔的学堂，熏陶、受教、领益无与伦比的高天厚土的爱与财富。

这就是为什么在亲人提起父亲音容时，我就眼眶湿润！

这就是为什么大年初一和朋友的父母谈及父亲，我会号啕大哭！

这就是为什么听到有关父亲的歌曲，我就泪如泉涌！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回家放下行囊，我就想去父亲坟头看看，走到大龙河边、坡底，我就泪流满面！

这就是为什么滑出手机里父亲的存照，我就鼻涕眼泪不由自主流溢，让同事尴尬我怎么了！

父亲去世前没有任何遗嘱。

只是当初能说话时候，在病床上说了一句：五个儿子念五天经吧。

我们遵照了。

就用丧礼五天的经歌，让我们做儿女的长跪谢恩！

其中亲友的一幅挽联，概括很好：战天斗地一代英杰，发家致富子孙满堂！

父亲一生，没有什么辉煌的功名和壮阔的事业，也不是高官厚禄的人，仅仅是农村一位平凡的不起眼的老农民。

父亲是我们家的脊梁，是儿女心中永远的航灯！是我们家世世代代敬仰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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