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长征

母亲在邻村的小学教书,一直教,教了一辈子。几十年。
说桃李满天下,是真的,但天下广大,世事纷繁,那些已走向天下、遍布天下的“桃李”,还能记起母亲的,我猜:不多。
母亲不过就是那个平凡的乡村教师,一个月领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还伺候着家里七八亩的农田,这样生活了一辈子。
她一辈子也没离开过乡村,没离开过那所换了不知多少次围墙的学校,没离开过那几间来回交换的教室。
但母亲自己却格外珍惜这份工作。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理想,也不是因为什么高尚情操。这样的话,也向来没有从母亲的口里说出来过。
她常说的倒是有一句话: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村老师。
母亲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也养活自己一家老小的日子,添了家用,置办了家什,凑足了我们的学费,到头来,落了这么一份可以养老的工资。
母亲很知足,母亲也很在意。涨姿势的图片
因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母亲上初中时,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候家里穷得勉强能填饱肚子,兄弟姐妹五个,供她读完初中,对于当时那样的一个家庭来说,已实属不易。母亲的父亲唯一一次和老师见面,老师说:“文丽这孩子脑壳儿不是那么出类拔萃,但知道用功、认真,所以成绩不错,考个师范、将来当个老师,吃上公家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木讷、不善言谈的姥爷只说了一句:“先生,您多费心。”
中考那年,班里五十多个学生都在用功地备考,母亲更是刻苦专心。晚上回到家,忙忙慌慌地扒几口饭,就伏到里屋的那个当作书桌的小木柜子上看书复习。清早五点便醒了,帮娘做好一家人的早饭,自己往书包里塞两个热饼子,然后骑着家里那辆唯一的二八自行车奔往十五里路远的乡中学。每每骑到学校,已是大汗淋漓,教室却还没有开门,她便放好车子,蹲在教室外的墙根儿下,掏出那两个早已经凉透了的玉米面饼子,一边吃、一边拿出外语或是语文课本来默默地背诵。
“自己一定得考上才行!”母亲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暗暗地对自己说。考上了,全家光荣,自己也跳出了农门。这就是当时母亲心中最大的人生理想。
走进考场,她认真地做着每一道题,一点也不敢马虎。第一场、第二场都很顺利,可是第二天要考第三场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
那天,骑车往学校赶的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她慌忙拚了所有力气往前紧蹬,也许是用力太猛,车链子“嘎嘣”一下子断了……
浑身湿透、哭得满脸是泪的妈妈推着车子走到学校时,第三场离考试结束只有半个小时了。
那年她落榜了,委屈和伤痛持续了整个夏天。
“妮儿,认命吧……”姥爷抽着呛人的旱烟,低声地说出这么一句。
母亲无声地流着泪,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累家里,所以在心里憋了好久想要去复读的心思就这样憋在心里了。母亲开始下地帮爹娘干活儿,什么活儿都干,只是她的话儿越来越少了,也很少再笑。
就这样过了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去邻村一所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因为当时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随军走了。正好那年,姥爷去邻村的亲戚家帮忙盖房子,听说了这事,轻易不求人的他拎了两瓶67(老白干)去找了村支书。老支书正愁娃娃们开不了课,就说“那就先让她来代着吧,一月二十五块钱。”姥爷回来告诉母亲这一消息时,好久没有笑过的她,笑了。
就这样,母亲当上了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非常认真地上好每一节课、管好每一个学生。早来晚归,披星戴月。学生们喜欢、乡亲们喜欢,校长高兴。她也喜欢。
世间的好多事都是这样,来得不易,才懂得倍加珍惜。
一年后,母亲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民办教师考试,考了个第一名。工资上调了十块钱,但更令她欣慰的不是这每月多出的十块钱,而是她终于成了可以到乡中心校去开会的“老师”了。
女大当嫁,母亲嫁给了当兵复员回家的父亲。新生活开始了,一切那么平常自然,波澜不惊。母亲说,当时她挺知足的,一份稳稳当当的日子。
可是紧接着大批的中专生开始分配到乡村来,县里开始着手教育改革,清退部分代课和民办教师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项。文件规定,所有上课的教师必须具备中专以上正规学校毕业的学历,鉴于本地实际和从社会稳定出发,允许符合一定条件的民办教师通过考试到正规的学校进修,然后转为正式教师。母亲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就一条死死地卡住了她:工作必须满五年以上,而母亲只差一年。
当时,村里的日子已不那么难混了,粮食打的也多了,再种些棉花、花生什么的,收入也不少,况且父亲那时又去县里的运输公司开大货车,工资也不少。父亲说:“不教就不教了,咱又不是除了这,挣不来那几十块钱。”
待在家里的母亲,吃不下、睡不着,人也迅速地瘦了。好多人也来劝,可是母亲的心还是安不下来。那是母亲头一次深刻地思考,也许那份工作,不仅仅是那几十块钱的事。
母亲去找中心校长沟通。几经商讨,乡里鉴于她教学成绩一直不错,同意她仍继续代课,明年再考,但不是参加县里组织的考试,而是要参加省里的考试,考上正规的学校才行。就这样,母亲一边教书、一边复习,一样也不敢放松。第二年,终于考到外县的一所职教中心的幼师班,但必须得脱产去上三年的学、拿六千多块钱的学费。
而当时的我,还不满周岁。
父亲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但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就为挣那几十块钱的工资,把孩子扔下,把家扔下,不值!一个女人,还是要顾家、顾孩子、顾日子。
母亲给奶奶跪下了,说“这学我得去上!”
第二天,母亲抱着我哭得泪珠子像撒了一地的豆子。然后,狠着心一扭头骑上了车子,母亲是骑自行车去一百三十多里路外的邻县职教中心念幼儿师范的。母亲带上一些干粮、咸菜,一个简单的包裹。五天后母亲又骑着车子回来,从星期六的早上五点骑到下午三点。邻居张婶说,那时你妈骑车子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忙忙慌慌地去抱孩子,那时你小,好几天不见娘,一脸地陌生与慌张,害怕地哇哇大哭,你妈也哭,心像碎了一地,泪也洒了一地……
母亲就这样,每个星期从学校到家往返一次,每次还从上学的县城花几块钱给我买点村里见不到的新鲜样的零食,或一两件小衣裳,那是她不坐汽车省下来的路费。
三年,很短:只有三个春夏秋冬;三年,很长:一个有孩子、有丈夫的女人骑着车子骑了三万三千多里路。
那是她一个人的长征。
母亲曾经跟我说过,毕业那天,她抱着那张薄薄的毕业证哭了,因为她终于不用再来回跑了。也终于不用再看婆婆的脸色,不听丈夫的叹气,不跟孩子分离了……
母亲就是用这样一个“长征”,完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公办教师身份,然后做了一辈子,平平凡凡的老师。
母亲有一本老日记,母亲在日记里说,她很知足,唯一的遗憾是,那三年,她离开我的那些日子,她这辈子再也没法补回来了。不管,她自己多么加倍地疼我,她总觉得是无法补偿的缺憾。
我捧着那本日记,一下子脸红,泪如满面。
“妈,你不欠我。是我欠你,都说儿女是这辈子来讨爹娘债的,是我欠你的呀,妈……”
世间每一场母爱都是一个“长征”,不管是千千万万个操劳的日子,还是一粥一饭、一针一线的照顾,日夜不停地牵挂,都是她一个人的“爬雪山”、“过草地”,而她还是渴望这“长征”永远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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