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他的吻,从额头到鼻尖,慢慢滑到嘴唇。温润,湿凉,轻柔得像春天细密缠绵的小雨。

 

雨点洒在赵晓倩心里,腾起一股尘烟,心底越发焦渴得很。她急切地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透雨,急切地想要噙住,急切地索取——

 

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团鱼有吗?来一条。”然后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亮光和晃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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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倩蓦然一惊,下意识捂着嘴巴从躺椅上直起身,厉声问道:“你干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买鱼啊!”那人被戗得莫名其妙,腔调里带着几分气恼,摊着两手以示清白,那架势估计以为被怀疑偷了鱼。

 

赵晓倩这下彻底醒了,周日的午后虽然市场里人不多,但光天化日之下,人家还能干什么事?这么想着不由暗嘲自己多余,对于一个连自己男人都嫌弃有鱼腥味儿的女人,谁还会偷着亲一口不成?

 

“哎哟对不起啊,睡迷糊了……做梦跟人打架唻!”她连忙赔着笑跟人家解释,一手抄起网兜探进水池里捞鱼。待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江团,扭头一看,那人却踅身去了隔壁老五家的鱼摊。

 

赵晓倩咕哝一句,把鱼重新扔回鱼池,把自己扔回到躺椅上。心里的尘烟还浮在胸口,嗓子眼儿里冒出燥气,喝水也不管用,反倒呛起一连串的嗝。她只好深吸一口气,抿住双唇,屏住呼吸,以此压住来自胸腔的弹跳。

 

这一抿,梦里的感觉又涌到唇上来,一波一波,像鱼池里增氧机搅动的水波一样。

 

那人是谁?很熟悉的感觉,好像认识很久的一个人,但也不是马健林……赵晓倩懊悔梦里没有看清那人的脸,闭上眼睛走马灯似的从认识的男人里边翻找。菜场同行、渔场老板、倒鱼的贩子、买鱼的熟客……她的生活圈子所能接触到的男人也就这些了,没一个能对上号。

 

“我等的船还不来,我等的人还不明白……”手机铃声忽然从身后响起,赵晓倩直起身,冲口就喊:“马思聪!”

 

一只小手从躺椅后递过手机。她一看,是马健林打来的。心里烦得想一下挂掉,但手指头还是不听使唤似的摁了接听键。

 

“喂亲爱的……我这边货款不够,快给我转三千过来,快点的啊……”没等她回话,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马健林真长了张好嘴,结婚十几年了没喊过她名字,一口一个“亲爱的”,无论当着多少人的面都不带打艮的。菜场里的同行女人们酸溜溜地羡慕赵晓倩的“亲爱的”,她们通常都被自家男人唤作“哎”“喂”或“伙计”。

 

也就是这张好嘴,当年唱着烂大街的《伤心太平洋》俘获了赵晓倩的心。高二那年春天两人逃了晚自习,在黑黢黢的操场角落,这张嘴第一次落在她的唇上——隔壁厕所一股一股的骚臭味都没遮盖住马健林身上的鱼腥味。

 

所以,梦里那个人的吻和马健林的吻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俩之间的吻始终是有味道的。除了最初的臊臭味,最持久的就是鱼腥味,只不过经年累月这股味道已经从马健林头上脸上身上移植到了赵晓倩的头上脸上身上,甚至钻进了毛孔里。

 

那人居然没嫌弃我——赵晓倩心头涌上一股温热。当她在梦里急切索吻的时候,那个男人没有像马健林似的皱着眉头偏过脸,嘟囔着:“这个味儿哟……”

 

按说马健林是最适应鱼腥味的人,他爸妈就是卖鱼的,两口子靠摆鱼摊养活了两女一儿。当年马健林唱《伤心太平洋》的时候,他爸刚栽进鱼塘里淹死没多久。赵晓倩看着那双红了的眼眶,觉得马健林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忽然产生了想要救他的冲动……

 

高考落榜的那个夏天,赵晓倩怀了孕,瞒着家里偷偷打了。到了年尾又怀上了,又打了。头一回马健林大姐带着去的,第二次二姐陪着。

 

马健林的二姐没有大姐好脾气,陪也陪得不情不愿。赵晓倩抖若筛糠般刚从手术台上爬下来,二姐就没好气地埋怨她:“马健林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就不能采取点措施?不是吓唬你哈,医生可说了,再这么流下去这辈子别指望要孩子了。”

 

一番话说得赵晓倩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她看不见自己没有血色的脸,但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皮肤好像都被点燃了,这把火燎得她抖得更厉害了……

 

转年春天马健林当了兵,在那之前她就住在马健林家——第二次流产没能瞒住家里,赵晓倩被父母强行送到县城二姨家,连复读班都放弃了。可百十里地的距离怎么能阻隔熊熊燃烧的爱情呢?马健林没日没夜餐风露宿围着二姨家的院墙哀嚎:“……没有你,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活不下去,不能在一起,游来游去……”

 

赵晓倩怎么舍得让马健林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干渴而死呢,她得救他,义无反顾地跳墙救他。

 

之后很长时间赵晓倩都感佩于自己当年的勇敢,就算是被父母恨铁不成钢,被马家二姐揶揄,被街坊四邻指指戳戳,她也从未后悔过当初为爱情付出的冲动。

 

只是十年后,当赵晓倩千辛万苦生下马思聪,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做母亲之后,当她发自心底疼爱儿子的时候,她好像忽然触碰到了父母曾经的失望与疼痛。

 

如果高二下学期成绩没有直线下滑,如果高考落榜后再复读一年,以她的程度好赖也能上个大学,至少是个专科——这是多年以后,她在鱼摊前遇到的班主任老师这么感叹的。老师姓黄,赵晓倩早已记不起他叫什么了,但她和马健林给老师起的外号她没忘:黄世仁。

 

她硬是不肯收“黄世仁”的两条鱼钱,但老师硬是把钱塞到满是血污的学生手中,已经浑浊的老眼透着惋惜。从这双眼睛里,赵晓倩第一次懊悔自己当初不计后果的莽撞。

 

马健林两年的义务兵当了半年多就被退兵了,因为屡次私自离队,逾期不归。用马健林二姐的话说就是:“喝了赵晓倩的迷魂汤,五迷三道,自毁前途。”

 

二姐说这话的时候,马健林的寡母和大姐耷拉着脸没吭声,马健林也捧着腮帮子沉默着……赵晓倩无可适从,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好像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都不够。

 

南城菜市场的鱼摊上,从十九岁到三十九岁,从战战兢兢到眼皮都不眨,赵晓倩记不清自己手起刀落宰杀过多少条鱼,每一条殒命于她手中的鱼都是她为自己赎的罪,是她为马健林“为爱自毁前途”的回报和必须负起的责任。

 

马健林说他看到死鱼眼就会想起溺死在水塘里的父亲那双圆睁的眼睛;马健林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要走出鱼摊干一番大事业;马健林说做生意的人要有排面,舍得投资才会有收获……总之马健林要星星赵晓倩立马就会搬梯子给他够,连马思聪都没他爹金贵。

 

当然,马思聪也没他爹嘴甜,马健林喊一句“亲爱的”,赵晓倩就会乖乖就范。就像接了今天这通电话,尽管被那一个吻搅得心头烦乱,但还是手指麻利地转了钱。

 

刚转完钱,那只小手又从躺椅后伸过来抓手机,赵晓倩不由火起,抬手轻拍一下,呵斥道:“玩手机有瘾了是吧?作业不用写了是吧?!”

 

“呃呃……老师让,让查成语,呃……相需(濡)以沫,呃……没带词典。”

 

十岁小学生马思聪迄今为止所有言谈举止和他爹当初为他取名字时所寄予的厚望好像离得有点远——这么说似乎也不公平,从名字所承载的期望来看,马思聪将来要实现的每一个小目标取决于马健林能为他打下多大的江山。目前看,他爹的差距和难度应该更大些。

 

“什么相需以沫,那叫相濡以沫。”赵晓倩语罢便在手机上搜索——

 

【相濡以沫】

 

释义:原指鱼在缺水的困境中互相吐沫沾湿对方,以维持生命。后比喻在困境中竭力互相帮助。

 

出处:语本《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赵晓倩一字一句念给儿子,马思聪却一脸嫌恶地唧唧歪歪:“呃……这么恶心,鱼还会吐唾沫?呃……我咋没见过咱家的鱼吐唾沫?”

 

赵晓倩把手机撂下,抄起网兜在鱼池里捞起两条不太欢实的鱼,“啪啪”两声摔在地上,劲道不轻不重,恰好把鱼摔得无力翻腾。

 

然后她把两条鱼捡到一块干燥的地面,嘴对嘴放好。

 

娘儿俩头对头蹲在一起瞅那两条鱼,旁边鱼摊的老五和他老婆也凑过来。马思聪“噗嗤”一声,捂着自己的嘴巴狡黠地说:“呃……它俩像是在亲嘴儿……”

 

老五老婆用手㨐拉着马思聪的脑瓜,戏谑地说:“小屁孩儿知道的还不少……是不是天天看见你爸喊着‘亲爱的’亲你妈了?”

 

鱼嘴一张一合,有晶莹的泡沫冒出来,成为另一条鱼拼力且唯一可吮吸的湿润。

 

像是梦里雨点的潮气涌上喉头,赵晓倩竟有几分哽咽:“看到了吧,这就叫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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