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馍篮子

又是一个周末,妹妹邀请我们去她厂里吃炖牛肉。

一早起床收拾打扮一番便开车载女儿出发。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前,我跟女儿说:“咱今天去你姨家吃饭,得弄个像样儿的馍馍篮子,这才叫串亲戚。”不成想,我的一个“馍馍篮子”把女儿说得一脸懵:“啥?‘馍馍篮子’是什么?”超市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我看他们也是皱着眉,一脸不解的样子。故意忽略掉他们的疑惑,自顾去挑一些妹妹爱吃的水果和零食,最后又给小外孙女拿了一箱旺仔牛奶,然后说:“看,这就是我的‘馍馍篮子’,其实就是走亲访友的礼品。”他们几个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在去妹妹家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跟女儿说起我小时候串亲戚的情景。涨姿势的图片

因为和姥姥家同村,小时候本也是常住姥姥家,所以就非常羡慕小伙伴们说到去姥姥家串亲戚的事情。因为那时出嫁的闺女正月初二回娘家(北方农村习俗,也有把正月初二称作“迎婿日”的。)是一件大事,不光有好吃好喝,还可以收到众多长辈的红包,综合起来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甚至会达到一块钱哪!

尽管不能像模像样地去姥姥家串亲戚,但我有一个很远的亲戚——我父亲的姑姑,她远嫁到了新乐县。所以每年一次去这位老姑家串亲戚就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但去老姑家串亲戚的那段经历依然让我记忆犹新,直到现在,每到过年仍会不由自主回想起来。

我记得,每年去老姑家串亲戚这件事都是从年前就开始打算了。一进腊月,父亲和几个堂叔晚上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就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几家去、几个大人、几个孩子、怎么去、哪天去……我也总是在漫漫冬夜,在被父亲和堂叔们劣质烟的熏呛下,竖起耳朵,巴巴地听他们会不会提到我。当然,我也会偶尔干咳两声,提醒他们注意到我。是啊,我是多么渴望在正月里串一次亲戚啊,这么重要的行程我怎么会舍得缺席?

去新乐市南苏村老姑家串亲戚固定在每年的正月初九,不管天气如何,从没变过。有一年就是下着大雪去的。因为堂叔们需要走动的亲戚比我家要多,那几家或许是比老姑家更重要吧——毕竟是远嫁的老姑娘了;而对于老姑来说,这是自己的娘家亲侄儿们,也肯定是不会见怪的吧。

 

 

后来我长大一点儿才逐渐明白,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那一个串亲戚必不可少的“馍馍篮子”。那个年代,只有过年才蒸得有数的白面馒头,得先精心挑选出一篮子(我家那时就是用跟母亲的针线筐同款的方筐)不咧嘴、模样好看的,然后在每个馍尖儿上点上红点儿,储藏在阴冷的南墙根下的瓮里或是冰冷的小东屋里。这一篮子馒头被浆洗的干干净净的大红包袱或花包袱包得四棱四角,像整装待发的使节。那时,每家每户会按照自己家亲戚的近疏来排序:不论是先去哪家,后去哪家,都离不开这个馍馍篮子,直等到这馍馍篮子串完了所有的亲戚才算“寿终正寝”,而后才会进入我们的腹中。这当中,有的亲戚会“回篮”,他们象征性留下两三个馒头,然后再填补上自家两三个,总之也还是要凑够这个馍馍篮子的,让它继续串来串去。

所以得用最新鲜、最“整状”的馍馍篮子串重要的亲戚,而去老姑家好像就不那么隆重了,也可能是老姑家也要先招待完她家重要的亲戚,所以去老姑家总会排在后面。可是我总是很着急,而我的这种急迫其实也是从年前就开始了,我就想一下子就到正月初九。

终于到了这天,大人孩子都是一大早就起来准备。我总是抑制不住地高兴,美滋滋地穿上母亲绣上花的过年衣服,再穿上母亲亲手做的新棉鞋,尤其是要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鞋带系紧,系更紧,系到最紧。因为这一程跨县的串亲戚真可谓是“长途跋涉”。

 

 

父亲和几个堂叔早就搭对好了自行车——得需要每人一辆,为此往往需要先借好别人家的自行车。我和弟弟妹妹以及堂兄弟们就分别斜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有的为了防止年龄更小一点儿的孩子被颠下来,会在横梁上驾一个木制小板凳)。而车后座是绝对要空出来的——这相对舒服的“宝座”当然是留给“馍馍篮子”的——不管用什么包裹,都一准的方方正正,好像唯有这样才看得出对这次出行的重视,然后再用一条干净的麻绳把篮子规规矩矩摽在后车座子上,再用手抻抻拽拽,试验一下它是否会在颠簸中歪斜而影响了美感。

一切都收拾好了,父亲和堂叔们的自行车队就浩浩荡荡出发了,最抢眼的绝对是车后座盛装打扮的“馍馍篮子”。

记忆中,去老姑家,从我们马桥村出发,途经郭庄镇一路向北,穿过一大片已经干涸的磁河沙滩地后,还要再走很长的路才到。那时的交通,不提也罢,反正等到了老姑家,父亲和堂叔伸手把我们揽下车放到地上时,我们自己是根本站不住的——冰天雪地里的漫漫颠簸,一种蚀骨的寒,从我们紧紧扒住着车把失去知觉的小手儿一直侵到四肢百骸,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冷!一双脚,甚至包括整个小腿,已经麻木到用改锥扎都没有感觉了,更遑论稳稳地站在地上。尽管围着围巾、穿着“棉猴”,但是一双耳朵也好像不存在似的。所以我们往往是先被大人们抱进屋,脱了鞋子外套,把各个部位揉一揉、搓一搓才能缓过来,也因此在半路把鞋丢掉而不自知更是常有的事。

印象中,老姑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说话的声音尤其好听,或许是因为掺杂了外县的声音吧。突然就想起了那句:“女人无故乡。”是啊,由于远嫁,连乡音都不属于自己了。

 

 

在老姑家,可以吃到几样可能在自己家永远吃不到的美食。因为是过年,肉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其他吃食都已忘记,我只记得我最喜欢的是老姑家的一种嫩粉色的香肠,在那个年代,当真是一种罕物。而其实最让我们兴奋的是我们每人可以得到三毛钱的压岁钱——从接到手里那一刻就紧紧攥着,直到回家。当然,期间也会偷偷展开无数次来确定这是不是真的。这笔钱可以让我们炫耀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可以延续到年假开学,羡慕着其他同学的收获,也同时被同学羡慕着。

到了妹妹厂里,女儿还在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现在开车拉你和我姨去一次那个老姑家,带上一个‘馍馍篮子’怎么样?”妹妹笑着说:“这还用怀疑啊,那会儿串亲戚大多都是这样的,也有人家赶着马车串亲戚的,那就舒服多了,可以铺盖着棉被。但那会儿的马啊、牛啊的好像比人金贵,都还指着它们种地呢。再说现在也没有筐子了,包不成‘馍馍篮子了’。”

好像是我上了初中,老姑去世了。我们就再也没去过。现在听女儿这样一说,还真想再走一走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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