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后,又读周国平

在明显感觉到身心都因网络而生恙的时候,取关了部分公众号,退出了几个消息活跃的群,进一步设置了一些“不看他(她)的朋友圈”。这两天,除了必要的工作信息,给予网络的时间很少。故而,在工作之余和渐长的夜晚,读完了周国平的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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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在卧室里泡着脚(也是为了弥补对身体的亏欠),膝上放一抱枕,枕上摊一本书;小天儿在自己的卧室里安静地写作业(有时听着他喜欢的英文歌,这一点也不会影响他)。

我泡完了,转到被窝里继续读;他也写完了,同样躺在被窝里读他的书(这周老师给他定了40万字的阅读底线),时不时地大声给我分享书里的内容。他的声音从一个门缝穿过短短的连廊,挤进另一个门缝,我有时听得清,就几个字回应一下,有时听不清,就“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

这样的夜,宁谧,美好,值得我为它写下以上文字。

 

01

 

初遇周国平,应该是十几年前了。那时我在QQ空间里用文字记录思想和生活已半年有余。而在此之前,有七八年时间,我很少写文字。这七八年里,订婚,恋爱,结婚,生女,投入工作……除了一些信件和一本育儿日记,留下的文字寥寥无几。

 

2008年6月的某天,好像是读一本《大学人文读本》吧,读到了周国平的《自我二重奏》,用当时的话来说,这是一篇令我“眩晕”的文章,“我简直觉得它完全是我的心灵独白,今日其它一切文字赋予我的收获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是的,我用这样的词句记录了我当年读到这篇文字时的感受。

 

“心灵独白”,就是如此。我讶异于怎么会有一位作家的所思所想与我如此吻合?真是不可思议。

 

后来,在我感到迷茫、痛苦的一段时光,我又读到了他的《周国平论人生》(应该是这个名字),他的文字给予了我极大的宽慰和力量。至今我仍记得其中的一些语句,并时时拿出,用上一用。

 

我还读过他的《妞妞》。

 

再后来,不太读他的文字了。

 

人在顺境中时,基本不需要周国平。

 

也或者,他对于生命的感悟,我大概也都自己感悟到了,就不需要他了。

 

又后来,身边的高人越来越多,大家对他的作品评价并不高,类似于他并非真正的哲学家,只作一些哲学散文之类。有时我羞于启齿我曾被他的文字震撼或救赎过,似乎这会暴露我的浅薄。事实上,我一直没有踏入哲学的深门,尼采、海德格尔等大哲学家的著作,能在他人的讲解下领会一二,就已然觉得自己生有慧根了。

 

然而就连周国平,我也只是能在某种心境下把他的哲学散文读得津津有味,暑期团队共读他的博士论文《尼采与形而上学》,虽然共读招募帖的核心文字出自我之手,但你若以为我读得懂这本小册子,那就真是高看我了。

 

我对他的认知,除了深刻影响过我的一两本书,就是这两年刷视频号时,偶尔看到他在镜头前讲一些哲思或推荐书籍。与他著作封面上的照片相比,视频中的他明显是一位老人了。一张张静态的封面照变成视频中能言会动的真人,刚开始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2

 

前天去教务处的书柜里放书,目光照例扫视一通,发现了这本《岁月与性情》,书名一侧还有一行黑色宋体字——我的心灵自传。作者,周国平。

 

真正吸引我的应该是“心灵自传”四个字吧。随手就抽出来,拿回了办公室。

 

目录后,写于三年前(2019年)的“新版序”中,第一行是:“本书初版于2004年,现在重读,我仍感到满意。”

 

一个作者对自己十五年前的作品感到满意,也为我进一步读下去勾选了一条理由。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一些周国平的基本信息:他的年龄比我爸爸还要大,应该是1945年出生;他上过北大,经历过文G;青春期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可惜郭英年早逝;他有三次婚姻,第一次并非因为爱情而结婚,妞妞是他第二次婚姻的结晶,他现在的妻子郭红小他二十二岁……

 

如果仅是捕捉到了这些信息,我不至于在几次摁灭了写文的念头后今天又坐在了电脑前,更重要的是我在他的这本心灵自传中,读到了我与他性情的高度相似,以及特殊经历的惊人一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自我二重奏》像是我的心灵独白了。

 

后面,请允许我大量引用。

 

 

3

 

人生观和真性情

 

“我的人生观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真性情。我从来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标,觉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没有虚度了人生。所谓真性情,一面是对个性和内在精神价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对外在功利的看轻。”

“敏感和淡泊——或者说执着和超脱——构成了我的性情的两极,这本书描述的便是二者共生并长的过程,亦即我的性情之旅。”

写于2004年初版“序”中这两段文字,可以看作是周国平对自己的人生观和性情的概括,极合我意。那时他59岁,比现在的我年长15岁。

我似乎想从这个年长于我并相似于我的作家的文字中,读到自己的未来,尤其是未来自己心态的变化趋势,这对我是一种诱惑。但显然,我读到的我未曾经历的历史,更多。

 

童年对死亡的思考

 

周国平在回顾自己的童年时说,在一节常识课上,老师把一张人体解剖图挂在黑板上——

 

“从这张图上我仿佛发现了人最后会死的原因,就在于身体里充满这些恶心难看的内脏。我对自己说:我身体里一定不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而是一片光明,所以我是不会死的。这说明那时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也会死的,并为之痛苦,所以要寻找理由抵制。”

 

还有一节历史课,老师给他们讲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的生平。“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佛祖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孩,和我一样为死亡问题而苦恼。”

 

我也是在小学,也是从最初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别人会死,而我不会死,到后来意识到自己也会死的,并为之痛苦。这种在相似年龄的相似思考,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第一个高度契合点,我很少在别人身上发现过。

 

乖孩子的劣迹

 

周国平小时候是个乖孩子,我也是。

 

“好静不好动,也不善于交往”,“生性还是比较老实的”,这些描述都适合我。

 

但乖孩子也有劣迹。

他举了两个例子:因为嫉妒姐姐的金鱼,把它们放进开水里;他两次偷过同学的东西,一次是一只上了发条会动的青蛙,还有一本书。事情叙述完后,他写道:

 

“现在我交代自己童年时的这些‘罪行’,并不是要忏悔。我不认为这些‘罪行’具有道德含义。我是在分析童年的我的内在状态。作为一个内向的孩子,我的发展存在着各种不同的可能性。如果一个孩子足够天真,他做坏事的心情是很单纯的,兴奋点无可救药地聚焦在那件事上,心情当然紧张,但没有罪恶感。我庆幸我的偶尔不轨未被发现,否则几乎必然会遭到某种打击和屈辱,给我的生长造成阴影。这就好像一个梦游症的人,本来他的病完全可以自愈,可是如果叫醒他就会发生严重后果。”

这段话我昨天发“早安,朗星”时摘录其中,借此机会又读了几遍,简直要哭了。

“如果一个孩子足够天真,他做坏事的心情是很单纯的,兴奋点无可救药地聚焦在那件事上,心情当然紧张,但没有罪恶感。”

“我庆幸我的偶尔不轨未被发现,否则几乎必然会遭到某种打击和屈辱,给我的生长造成阴影。”

怎么可以如此准确地描述一个“乖孩子”做坏事时的感受?同样有劣迹,同样未被发现,如此相似,如此幸运。

站在教育者的立场,我真心希望每一个“乖孩子”的劣迹都不会被发现,不会因此遭到某种打击或屈辱。相信他们的天真和单纯,相信他们有自愈的能力。

平面几何的吸引力

周国平回忆中学时期时,提到了“平面几何”,这简直要使我尖叫了。他说:

“真正吸引我的是数学,尤其是平面几何。”

“这些简单的几何图形中竟然藏着如此丰富而又神奇的关系,使我兴奋不已。”

“我十分自信,凡是可以求解的题目,不论多难,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解出,越难就劲头越大,越觉得是莫大享受。”

这样的感受,又像字字出自我之手。

他没有阐述喜欢平面几何的原因,我觉得,我们享受的都是逻辑严谨的层层推理中的乐趣,或许对于一个爱思考的人来说,逻辑性、条理性、合理性都是一种内在的秩序,寻找到这种秩序,心里才觉得舒服,有一种安定感和掌控感。这样的习惯会延伸到生活和工作中。

 

 

04

在他上大学前的回忆文字中,还有两点我也想在这里写写。虽然它们并不稀有,但也触动了我的一些思绪。

第一点是周国平小学时成绩平平。

在童年的回忆中,他说记忆中只得到过一次表扬,就是老师称赞他的字写得“像刻的一样”。但他学习得很轻松,从未感觉有什么压力。

了解这些后来居上者的童年,也使我作为一个男孩儿的母亲更少了一些担心。我怀抱着一颗信任之心,去面对自己身边的这个目前成绩也不算优异的男孩,相信他未来也会拥有自足的心灵和幸福的生活。

第二点是他关于童年和乡村的一段论述。

“一个人的童年,最好是在乡村度过。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动物、人,归根到底来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归于土地。”

“在乡村,那刚来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贴近土地,从土地汲取营养。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长的时期,而乡村为它提供了充满同样蓬勃生长的生命的环境。农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单,它有许多同伴,它与树、草、野兔、家畜、昆虫进行着无声的谈话,它本能地感到自己是属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相比之下,城里的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单,远离了土地和土地上丰富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断了联系。在一定意义上,城里孩子是没有童年的。”

深表认同。我的关于童年的快乐记忆,都镶嵌在我生命前九年的乡村生活中。而对于小天儿来说,他从出生起,生活就过于精致化了,这或许并非是件好事。

除了这两点,还时常有一些让我忍不住在心里“嗯嗯嗯”的句子:

“从我中学时的学习情况看,我的智力性质显然是长于思考和理解,短于观察和记忆。因此,对于经验性比较强的学科,例如理科中的物理、化学,文科中的历史、地理,我都不太喜欢,成绩也要差些。”

这些科目,我虽然谈不上不喜欢,成绩也不差,但是我也终于可以为自己现在完全对历史、地理不感兴趣,而且记不住相关的知识找到了理由。而为什么成绩不差呢?也可以用周国平回忆大学时期时写的一句话作解释:“我的短期记忆力很好,一般都能记住要点,顺利应试,得到好的成绩。考完当然也忘了。”然。

在谈到思考死亡对他的影响时,他说:“我仿佛能极真切地看到死,看到死后自己绝对消失、永远不复存在的情景,因而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和空虚。”

这样的感觉,几乎陪伴我整个青春期的夜晚。

“我从写日记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形成了一个内心生活的空间,一种与一个更高的自我对话的习惯。”

我现在也有这样的习惯,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写日记带给我的。

 

05

“我对世英的感情称得上是一种痴情。我绝非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人,这种对一个同性朋友的痴情只发生过一次,并且只有在那个年龄才可能发生。凭借这一经验,我觉得我能理解古希腊那些少年学子对他们的哲学家老师的爱。”

上大学后,他遇到了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在周国平眼中,他是“一种我未尝见过的类型”,是“一个真诚的人,一个精神性的人”,是“一个孩子般赤诚的人”,“他身上有一种陶渊明的气质”……

 

文中所描述的他和郭世英的感情,是全书最令我想要拍桌子的点。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惊人的一致感!我在和周相仿的年龄,也对一个女孩痴迷,用上“痴情”亦不为过。但绝非同性恋的感情。怎么说呢,它是一种思想上、精神上的深深吸引,你忽然发现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这样思考问题?因为和她的接触,你的另一只眼睁开了,新的世界的大门因此打开。你所迷恋的仅仅是这个人的思想,没有其他任何杂念。这也许只有在精神纯粹的人身上才会发生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理解。

 

我想,周国平说的“古希腊那些少年学子对他们的哲学家老师的爱”也是如此,哲学本身就是高度抽象的思维,最容易引起思想和精神上的吸引。

 

这样的经历,在我看来,现实生活中少之又少。但我们又巧合地经历了同样的事。从童年到青春期,这奠定一生性情和品格的重要时期,我与周国平心路历程的一次次“重合”,令我惊诧不已。必须把这份激动付以文字,才觉得心安。

 

对郭世英的回忆,基本上是以文G为背景的。这样“熟悉的人”的文字记录,也使我更多地了解了这场运动。虽未亲身经历,但那种压迫感、失序感仍令我恐惧。庆幸自己未生在那个年代,也希望今后永远不再发生类似的事。

 

 

06

 

真正成年后的经历,我们便很少有重合点了。但因为成长期的诸多相似之处,我觉得自己在性情上与周国平是很像的,自然也会赞同他的很多观点。

 

“对于一个既懂得世事无常又珍惜生命经历的人来说,任何美好的事物只要存在过,便永远存在了。”

 

是的,将人生当作一场体验的人,他的任何经历都是财富。“人生是一本独特的账簿,只有收入,没有支出。”这句话也是周国平的,只是并非写在这本书里,但却在十几年前便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我的写作必须同时是我的精神生活,两者必须合一,否则其价值就要受到怀疑。”

 

“我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我的所思所写基本上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如此,写出的东西才会对那些面临着相似问题的人有所启迪,从而间接地产生了影响社会的效果。”

 

我虽然不是作家,写作也不勤快,但也算是与文字较为亲近的人。而亲近的原因也是为了安顿自己。就像这篇已超过5000字的长文,我知道没有几个人会认真读,但还是想写,似乎读了一本触动自己的书,必须为它写篇文字才算圆满。

 

所以,当别人说我有写作天赋,并寄予我“更有意识地去写作”的期望时,我心里知道,大半是要令他们失望的。活到这个年纪,也很难再为别人的期望而去刻意做些什么了。

 

正如周国平在本书的最后所言:

 

“一个人年轻时,外在因素——包括所遇到的人、事情和机会——对他的生活信念和生活道路会发生较大的影响。但是,在达到一定年龄以后,外在因素的影响就会大大减弱。那时候,如果他已经形成自己的生活信念,外在因素就很难再使之改变,如果仍未形成,外在因素也就很难再使之形成了。”

 

最后,放一幅划线最多的书页照吧,这是整本书的总结部分了,精华颇多,我不一一摘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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