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黄，菊花白

秋阳正好，我随江南池州作家一行人过长江到安庆采风，去怀宁查湾看拜谒长眠在那里的诗人海子。

我在参观海子纪念馆时，妻子从九华山居所发来图片，称我春天买来的所谓七色菊花开了，全是白色的花儿，看上去有些渗人，要不要把它们砍了？这些沿院子墙根栽的菊花，是初春时我看江苏沭阳花农抖音上下单买来的，看上去花色很多，便买来栽下。以为到秋后，百花雕零时，这么多色彩的菊花能点缀我的山间小院，秋风萧瑟，也不至于易生感伤。

栽下这些长不足两寸的嫩苗后，生发出来的小苗弱弱的，春雨和夏雨里经常倒伏在地。我几次重新扶正，培上新土，依然对它们满怀期待。到我这岁数的人多沐浴透了人间风雨，习惯了人情冷暖。能够冷暖自知，不给社会与他人添麻烦就好。这些年执念空山，晴耕雨读闲写文章，偶尔回城也只是与昔日三两个老同学小聚聚，醉两场再归山里。有时，过去的同事、朋友邀我吃饭，都推掉了。他们正在路上为生计、前程奔忙，我不在职场，何必给人家添麻烦呢。

我在江南山中，往年到了秋末冬初，有收养的那么多流浪狗与猫，热闹总归还是有些的。今年若有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菊花盛开，添丝许暖意也是可以的。

我在查湾，看年仅二十五岁的海子即离别了人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的。假如，再给诗人多些时光去喂马劈柴，再途经德令哈去寻找他的那个姐姐，亦或是攒够了钱买一张船票，漂过他曾经面朝的大海，去海那边看看他心心念念的那个美丽姑娘是否“在尘世获得幸福”。

妻子发白菊花照片时，我正扒在馆里玻璃柜台上瞅着海子生前“出版”过的唯一一本诗集。那时他在北京大学读书，自己印发的类似手抄本的诗集，比小学生练习本还要小一点，半页是诗，半页配着自己画的插图。我注意到，即使是这般简陋的诗集，还是海子的老乡、同系学兄时任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李大哥给他募资的呢。

沉浸于年轻诗人的悲喜剧中，我没有给妻子回复如何处理那些白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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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当天晚上的日记里写道：

“诗人住在诗歌里，是月光与烈火。诗人住在隔壁，可能就是个疯子。

我们深情地活在这薄情寡义的世道里，诗人的眼泪你不能无所谓，那泪珠落地可能就是未来的光。若是遇见，尽可能善待吧，哪怕请他喝一顿酒，赞助几两银子让他出版诗集。

海子在北京大学出的第一个小诗册子，就是高他两届的同乡师兄李大哥给筹的钱。”

国庆节后，我专程去了趟鲁迅故乡绍兴，感觉打开了自己文学进步的空间，格局变大了。从海子老家回到江南山里后，我写了篇文章，称“去趟海子老家查湾，找回自己向上的力量”。人生之旅犹如四季，春生、夏长，秋获、冬藏，我能在生命之秋里有此感悟与力量，信心满满愿将生命重新淬火，蘸热血著文章，给人间添丝许光亮。

秋阳下的人世间暖暖的，天气预报中的降温还没有来，风雪也还没有到来。

猝不及防间，那个曾募资给海子出过诗集的李家大哥骤然离世了。他离世那天，合肥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年少的儿子捧一束菊花来到他曾生活过的地方，悄悄地让少年将花儿敬献于墙根下，默默地离开。这个年轻的母亲大概是想让年少的孩子记住，这里曾经生活过一位勤奋上进的少年。他学业有成后，将毕生的心血都献给了国家，鞠躬尽瘁，我们不能忘记他……
倾尽一城花，只为念一人。

善良的人们或早或晚，或白天或夜晚，或是举家，或是独自拎着一块豆腐，来给从这里出走的合肥少年郎最后的送别……

江南山里一家人包下一亩菊花田，拉来整车的菊花义务送给前往那条路上的人们。跨江而来的也是个年轻的父亲，他与年少的儿子手捧菊花站在合肥街头送给过往的人，质朴无华。这个年轻的父亲用这种方式，给儿子上一堂课：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

我在九华山中把自家院里的白菊花剪下来包束好，越过奔腾不息的长江，回到城里，要去那条鲜花如海的路上献上我的一份心思。老友们闻讯找到我，怕我会哭。我已送别过父亲母亲，同父同母的四个兄长姐妹，还有那么多一路同行过的好兄弟，生离死别，固然肝肠寸断。我们要有人情味，心存善良，相信明天会更好。我还是去那条路排长队走了一趟。

秋夜霜重，井然有序，一路静默，人流如潮，鲜花似海。

我转到另一条路上，倚在一棵树上，蘸着星光写下一首诗，与无人处朗诵了一遍，长歌当哭。

“今夜

我们捧一束菊花

星光下　烟尘里

我们来看看你生活过的

红星路xx号”

人生有多太的意外，春天时，我只是无意间想给平淡的秋天一个期待。秋风萧杀，百花谢后，院子里能有五颜六色的菊花，白的，黄的，红的，粉的，紫的，给我寂寞的山野生活添丝许暖意。我哪里想到，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的菊花，会因为一个人而满城倾尽。

菊花黄，菊花白。

这个深秋，走在合肥这座城市，似乎每一个角落都能嗅到菊花的馨香，更有那浓得让人沉醉的人间至真至纯的人情味儿。人们记住该记住的，将无法忘却的怀念刻入一座城市的记忆里，也将善良的种子植入下一代人稚嫩的心田。这座有人情味的城市，会因善心善行而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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