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的春风春雨来过许多场了,何园墙角的映山红步入一生中最艳红的高光时刻,东墙栅栏上的月季花也含苞待放中。城里的丁香前几天发来图片,欣喜的告诉我:她院里荷池有荷叶冒出水面了!她那池莲藕是我去年冬雪里扒了何园的一口缸和一方小池取的藕种,装入一只铁桶里寄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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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人间四月天,可我日日期盼的何园那方最大的荷花池里,依旧没有一片荷叶露出头来。何园东北角沙堆上叠加三层的10口缸中也只有4口缸里冒出荷叶。

涨姿势的图片 第1张

何园这方荷花池,原本在建园铺设屋后地面时,我妻子开外贸工厂习惯了园区整洁干净,她交代工匠们:全都铺上石板。我趁她回城时,擅作主张让工匠们从中切出两个圆形的地面来,周围铺设石板自然升高,就形成了两个圆形的凹陷。待她回院中一看,已成了事实,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还联系最初的石材商照此尺寸裁了两个圆形的石坝,围住了这两个凹陷。当时也没想到这两个圆形空地做什么用,只觉得应当尽可能留下些空白。

那年仲春栽早稻秧时,工匠老储从家里带来几捆稻秧,我顺手栽进了这个圆形坑里,蓄上水,成了一块稻田。夏去秋来,还真是稻黄一片。国庆节时,我的同学孙叶青来帮我收割了此片金黄,晒干了过称34斤稻,全都喂了池塘里的野鸭。到次年春末,我在园内旱地上种的麦子也收上来了,我写了篇《茶溪麦客》,又喂了野鸭。至今池塘里还有野鸭来过冬,习惯游到我家近处的池边讨食吃。去年春上,我从九华山老农家买来一些当地莲花藕种,栽进其中的一方水池里和能找到的缸里,便回城陪伴病危的母亲,也顾不上这水里泥里的事情了。

 

谷雨时节,我92岁的母亲去那一边与我父亲团圆去了,照顾他们在那一边的四个儿女。我一身疲惫重回江南山里,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成了游子。我十几岁离别家乡,在外谋生几十载,未见功成名遂,家乡已成故乡,自己在城里落得一身伤痛,心灰意冷,回不了故乡,便沦落到江南这片山里,与世隔绝,继续此生中大约完不了的漂泊。

夜阑人静时分,常凭窗望着月光下的近水远山,有时索性披衣下床到园中的月光下走走。山里原本就安静,这样的夜半时分更是寂寥,想着自己这大半生中的颠沛流离,为稻粱谋也好,为理想而战也罢,一些擦肩而过的机遇,因为自己的愚钝或是固执,都如流星般划过。茫茫人海里也曾经走过一些值得珍惜的人身边,多看了那么一眼,也有人走过我的身边,回眸那么一笑,虽如清风明月过山车,却也在心灵上留下一道道刻痕,有的旧伤至今依然会在特殊的天气或境遇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伤痛涌上心头。唉,世上道路千万条,走哪条道都注定是单程的路,岂能事事如意?况我已渐行渐远了尘世,白发日益多了起来,再去思量往昔,权衡得失,只能说明真的老了,徒增一些烦恼尔。

 

很多个这样的夜里,我在寂静的园里走走,有时坐在草坪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做,只有从山尖上下来的那轮月亮安静的陪伴着我。她高在天上,我低在山间,能得她一缕月光,已是幸事,若再有祈求就贪心奢侈了。让我意外的是,波澜不惊的那方圆形水池里,忽然有几片荷叶冒出水面,悄无声息。我凑近了细看,真的是荷叶,多少有些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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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里,水面上的荷叶日益多了起来,三五片,七八片,十几片,最初稀稀拉拉漂着的荷叶,继而连接得满池荷叶,再亭亭玉立于水波之上,越发美妙。当第一朵荷花绽放出来,每天总会有惊喜,一朵两朵三四朵,荷叶间冒出许多红艳艳的荷花来。特别是一场新雨之后,早晨起来走近荷池,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的荷花来,屡屡让我心生欢喜。

以前我在城里看画家画荷花,照实画出红艳艳的荷花、绿色的叶片时,总觉得艳俗不耐看。而工笔荷花,形似逼真,无论画功多好,画出来的荷花失了生动没了精神。还有一些写意画家,信笔挥写荷花,自以为溶入了自己的情感,终因学养和笔力不够,所画的荷花就像一个出门时费尽力气描鼻子画脸的女子,淋了一场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后来,我遇到一位老画家,他笔下的水墨荷花别有情韵,看似乱象中却纹理通畅,点点水墨落笔处,如雷崩石;根根线条似虬龙,风起云涌。无论是亭亭出水之新荷,还是被劲风斜吹的荷叶,都极具生命的张力。伫足画前,心海澎湃,一种潜生暗长的生命愈发强烈起来。我曾听这位老画家说过,他曾在一口荷塘前,从春天第一片荷叶冒出水面,直到冬雪里的残荷,从未间断过写生创作。许多年若此,四季不间断的临荷池写生,笔下的荷花自然就有了灵气与生命。

画荷水墨为上,还需要墨里笔尖上有种生命的源泉在流动。其实,我所知道的世间大约有两百种荷花品种,尽得七彩,唯独没有黑色荷花。纸上风云与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观画我喜欢水墨写意荷花,而何园那方荷池里红色娇艳的荷花不只是为我所喜欢,也深得来何园的行者所爱。每每有行者路过何园,总是快步趋近荷池,惊喜之声游离于荷叶间,笑语欢声中移步换景拍照留念。还有人想当然猜想何园种荷,是因为男主人姓何,园内芳草连天;女主人名字中有个“华”字,古之通假字中“华”与“花”同字同音。何上加草字头成“荷”,华通花即“花”,于是“荷花”理所当然成了何园的园花。

 

其实,我来江南山中曾种过许多花草苗木,后来差不多都枯萎了,我妻子笑说都是我太勤快浇死这些花儿了。落下许多空缸、空盆,弃之不得,置之亦无处安放。无奈之下,就用水泥糊住盆底缸底的空洞,撮土入内,灌之天水。去年春初在我家干瓦工活的老熊想叫我们买他家一些茶叶,于是从田里扒了一些莲藕种带来送给我,我顺手栽进这些缸里、盆里,还从菜市场买来一些莲藕种栽进这方圆形池中,没想到几场春风春雨后,满园荷花竟成了何园的一大景观,引得无数英雄美女竟折腰。我也受他们的感染,欣然写出一些有关何园荷花的文章来,还配了行者与游客们在何园拍摄的荷花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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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我在山中写的这些荷花的文章让失联已久的旧友们重又联系上了,其中就有远在海外的“山海”。她曾在省城商界打拼,做出过不俗的业绩。我与她有过接触,总觉得她一身春风、满脸的阳光,后来去了海外。她从朋友那辗转读了我“茶溪听雨”公众号上许多文章,给我来信希望能引入九华山何园的荷花到她曾生活过的城市去,供奉给那里寺庙。她的来信有许多让我感动的话,既有她儿时的乡村生活场景,亦有如今海外的旅历。我想自己举手之劳,能圆远在异国他乡的她一个梦想,便满口答应了。

涨姿势的图片 第2张

那次,我倒出一口大缸的莲藕种专门回了趟省城,在那座寺庙前静等她的一位朋友,将一桶莲藕种交给来人,并叮嘱如何沤肥、择土、栽种。山海让人选了八口外壁绘有荷花的缸,分置在入口路的两边,依我叮嘱栽莲藕入内,静等花开。她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原本以为自己沦落进空山,已经对世人无甚用处了,忽而有此用处,不亦乐乎?

省城城南环城河上有座赤阑桥,在宋代时距此桥往北移约两百米也有同样桥名的一座石桥,南宋词人姜夔与桥畔一个琵琶女和她弹古筝的妹妹间的故事流传至今。对此颇有研究的黄晓红女士曾对我说过,姜夔现存下来的80首诗词中竟有25首都是写给赤阑桥畔这对姐妹的。晚年的姜夔再来赤阑桥时,不知这对姐妹下落何处,慨叹“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十几年前,一个名叫张灵的雕塑家途经合肥赤阑桥,有感于此故事,便设计雕刻了《白石知音》雕塑,他也因此而留在了合肥。张灵先生跟我说过,他在造形琵琶女与古筝女时,与现任庐阳区副区长的丁仕旺先生在艺术学院门口蹲守过好多天,寻找气质形象相似的女生作雕塑模特,还闹出过笑话。

 

张灵在设计此雕塑的年份里,我也在赤阑桥相识了两个乡妹。她们联手在省城商界打拼,苦乐年华。我有一篇题目为《我是午夜街头一条流浪狗》,大约是认识她们那个季节前的真实写照。她们打拼,我在流浪,赤阑桥注定是一个从古至今都诞生凄婉故事的地方,只是我与乡妹的故事开了个头,就于一场暴风雪中嘎然而止了,人生百味中平添了一味苦药。去年临近春节前,失联十几年的这对乡妹中的姐姐常如到江南何园,给我送来福建白茶,叮嘱我莫要尽喝绿茶,冬季要煮些古茶喝,还教我煮茶。那天,常如吃过午饭匆匆要回城去。我无别物可送,于是就倒了一口缸,取出莲藕种装进桶里,让她带回城里栽植。几天后,她发来一段视频给我,画面上有人给她家院落的三口缸“倒缸”,去除缸里老藕,分栽进从我这捎回去的莲藕种,还略施了薄肥。末了,她说:“天将大雪,乡哥在山里要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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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大雪前,我在山中请来三位工匠,将那方圆形水池抽干了水,我用双手在泥巴里扒了一整天,取出三堆莲藕种。用铁镐刨松池里砂石,一锹锹挖出来拉出何园,然后筑底做防水。当夜大雪就要来临前,我临晚时将莲藕放入池中,再将取出的好土填回去,将沤过的菜籽饼均匀地搅拌在泥土里,然后栽进莲藕,期待下一年的春风春雨中花开更艳,香飘更远。

转眼间已是人间四月天,风暖雨润江南何园,却迟迟不见水池中冒出荷叶来。从城里传来的消息,她们的荷叶已露尖尖角了,正日益增多呢。我妻子原先担心我会勤快得把花儿浇死,荷花原本就是水中之物,总不会淹死吧?今天早晨,她忽然对我说:“是不是你撒下的菜籽饼太多了,烧死莲藕种苗了?”我故作镇定,说可能池水太深,还藏在水中呢。待她出门后,我急忙搬来小水泵抽干了池水,捞出大半桶鲫鱼,仍不见一根荷苗。我持锄头下池子翻泥巴,竟连老莲藕也看不到了,难道我亲手栽下去的莲藕会在我眼皮底下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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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教南京路上好八连老战士、九华山苗木专家吴加鸿先生,他笑了,“你的菜籽饼肥力太大,将老莲藕种也化身为泥了”。妻子说:“勤快,还是太勤快”。天啦,我在山中修炼自以为有所心得了,甚至在山海与常如、丁香她们眼里已俨然是养荷“专家”了,居然发生这么低级的错误,亲手毁了这一方水池里的荷花。我认识的从杭州来茶溪小镇的赵刚大哥去庙前乡村无人超市买菜,临出门时有声音提醒他:“你还有两根辣椒没有涮卡。”赵哥回来作痛心疾首状:“一世美名就毁在这两根辣椒上了”。唉,我劳心费力刚搏得的“专家”称号何尝不毁在一桶菜籽饼上呢?妻子喊我:“你看把这大半桶野生鲫鱼放哪去?”这些鱼儿,是春节前我从农户家车塘时买来的,原本放在荷花池里要养成荷花鱼,以供来参观的行者游人观赏呢。我跌破了脸面,它们也要另觅生存之所了。

一个上午都没有说话,端坐桌前写此文章,以驱逐胸中块垒。中午时分,贾虎先生喊我去吃饭,我婉拒了。与他同桌的李森先生以为我遇到了什么难事情,又来电邀约吃饭。当他听说我为一池莲藕而烦恼时,哈哈一笑:“万物刚刚复苏,一切都还来得及。先吃饭后干活,办法总是有的”。

饭后,我约山中老农老袁一同上山,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事,只扛着铁镐跟着我走进深山。有三只小狗前后护驾,最能征战的阳阳可能跑出去约会春天了,未随我进山。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山间小水库,还有水库对岸那片碧绿的枫树林。恰在此时,平日与我甚熟的山里青年小德子发了一条视频给我,他开车走在一片水田间,春水中冒出许多荷叶的尖尖角。我问他可否找村里人买些莲藕种来?他发来一段录音:“何老师,我跟村里人说了,他们说你直接下田去扒呀,不用跟人打招呼的”。天啦,困扰我大半天的难题,就这么轻松找到答案了?!

 

87年前的春天,民国才女林徽因创作《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直为后人吟诵。人间四月天,万物复苏,清新婉约,亦是人们心灵绽放的季节,更是人们播种希望、爱情、温暖的时候。无论我们来时的路途多么艰辛,我们守望的梦想多么支离破碎,四月的天,总会给生命一份温暖与生机。我们将希望的种子播种人间,循时而作,依律而行,用心就好。只要自己一直在努力,全情去付出,不怨天不忧人,终会等到这般美妙的四月天,聆听花开的声音,触摸生命的色彩。无论流年的韶华多么沧桑,我们的心海终会溢满花的馨香。

我掉头下山,老袁依旧扛着铁镐跟在我身后,他自言自语地咕噜着:“何老师上山也不知道干啥子。”三条狗此时跑在我的前面,撒欢地往前跑一段路,又跑回来迎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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