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印记

人在世上没有永恒的快乐。往往容易有乐极生悲的时候。

 

从井边与小伙伴们分手各自回家,心还浸润在无边的喜悦中。刚转过石板桥的路口,马上就到皂荚树下了。迎面遇见行色匆匆的二舅,明显感觉是有备而来,他眼睛里射出凶神恶煞的寒光,我脸上的笑容就突然凝固了。直觉告诉我应该果断地拔腿跑掉,然而没有出息的腿死活迈不开,就被二舅喝止了。我把自己的耳朵交给了二舅伸过来的手。我心里打着鼓,这到底犯了什么天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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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娃儿,可世上没有你玩的东西了?”,直到我进了小院,二舅的手才从我火辣辣的耳朵上松开。姥姥一股劲吆喝着鸡回来吃食,姥爷鼓弄着自己破旧的自行车,他们完全选择性地忽略了我的不幸。跨过门槛进家,身后便是二舅闩门的声音。我只有跑到土炕上,背靠着烟囱的墙角,这是相对安全的防护战术站位。见我已无路可逃,二舅的笑容是我见过世上最令人胆寒的笑容,正如我无法拒绝瓦窑头的夏天照常到来一样。我攥紧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以此来抵抗二舅那宽厚的手掌在后腚上起起落落带来的火辣辣的疼痛。

 

直到从窗口的方形玻璃上,看到姥姥的脸贴在上面,愁容满面地向内观望,我终于忍不住鬼哭狼嚎地叫起来。大约我的屁股已经开花了,姥爷在小院叫开门,二舅才停止了发飙,还气喘吁吁。终于晃过神来,他顿时颠覆了长久以来,我对他积累的种种感激。我没偷没抢,为何出手如此狠毒?我要告我妈!哼!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自己,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想到自己孤立无助的恓惶境地,我哭得无比绝望。

 

姥姥把我揽在怀里,她哭了起来,看来她和我是心连心的。二舅的笑声对姥姥来说就是哭声,姥姥斥责二舅,二舅借机溜了。

 

“打得轻,长了记性就好了,再过喽看还敢去井边玩去吗?”姥爷没有动手,但话比动手还狠。我也因此知道了挨打的缘由。我憎恶那可恶的告密者,害得我受着二舅的皮肉之苦。老天爷高低儿叫他栽茅子,跳沟里去吧!我一股劲地想。

 

村子去河滩的路,经过发小石涛家的老院儿。院门口是一口老井,家家户户的青壮劳力挑着空桶,哼着小曲来,先来后到,用铁环系牢,放开“野辘轳”再收笼住,提上荡漾的清水。我们在一旁惊煞了眼神。从大人们的闲话里,时而还有村里谁家女人想不开而跳井的传闻,更增加了这口水井的神秘感。

 

这无非就是我和几个小伙伴,从河滩捉鱼虾回来,路过井边,恰好没人打水。我们相互交换了眼神,涌到井口,弯腰曲背,向下观望这神秘的井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哦,终于看到一小口明亮的水面,不停晃荡。我们四下张望,从口袋里随意掏出一个本来用弹弓打麻雀的石子,掷入井口,半天功夫才听到落水的声音。接着刚褪下短裤,准备往井口滋尿,终于听到身后有大人咳嗽的声音,立即提裤转身四散开来。

 

我躺在姥姥的土炕上,发着高烧,不吃不喝,昏睡着,说着胡话。恍惚中,大概是姥姥和另一个老婆婆在炕头盘腿对坐,双手擎着一头扎着棉线的竹筷,摇摆起落,嘴里念着祈祷的话语,仿佛给神tao老人家对话。姥爷蹲在地上,背靠木柜, 嘴里吐出长长的烟圈。

 

“他爷(ya),出去给娃打碗油茶,有的话再捎根麻花”,姥姥打发姥爷给我开小灶。“放着精的不养,非要养憨憨”。没有听见姥爷应声,只听见厚重的脚步走远了。到底自己是着凉还是受了惊吓,我也不知道。

 

对二舅,我一直耿耿于怀;对姥姥,我还是心存感激;而姥爷,爱恨参半。生活,美好与希望同行,喜悦与痛苦相随。

 

几天过后,二舅提着竹篮喊我去汾河边捞虾,我不加思索地答应了,满心欢喜地跟在后面,仿佛先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晚饭后,夜幕把瓦窑头笼罩得严严实实,二舅挑起水桶,取出手电递过来,我故意装作无动于衷,唉,尽管我就这米粒般大小的出息,返回来说,谁能没点脾气呢!?

 

那以后,井边我便不敢再擅自靠近一步,总是心有余悸。直到后来那口井干枯,被填平,但在我内心,那井一直是敬畏与深邃的存在,难忘我在二舅宽厚的手掌下,那杀猪般的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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