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轶闻之“活贼”

2.活贼
贼,不是个好名声。

走到哪里,人们都不愿背上做贼的名声。全世界唯独歇村除外,除却“贼娃子”专指偷窃者受人唾弃之外,其他这一声声“贼”,几乎都显得亲切、出挑,又显出特殊而别致的意义,似乎更像一句嗔怪或褒奖,而不是污名化或泼脏水。涨姿势的图片

比如,这样——

喔贼!眼睫毛里面都是空的,外面写着字里面全装着主意呢。

听听,说一个人聪明也好,足智多谋也好,“贼”到这份上了也算牛逼了。

村里戏台上的小姐对丫鬟撒娇:“小心被那贼人惦记。”歇村人看得会心一笑,心里思忖这娃可能怀春了。你听这一声“贼人”,莫不与歇村人的“喔贼”仿佛,也许在人家千金小姐心里更像民间婆娘们粗俗的那一声“死鬼”吧。

村里人开始养车后,南下送煤,回来捎货,好的经营能来回能挣个差价和辛苦钱,弄不好常常被南蛮子算计折本。有人就说,去温州跑车,最好拉上一个像咥活那样的,人家比你贼多呢,不光南方人骗不了,他还能把南方人骗着给自己数钱……

“咥活”就是歇村一个摇了铃的“贼”。歇村人认定咥活能行,是觉得咥活给村里人长脸能把手伸进温州人的馍笼,并不知道温州人不吃馍而吃米。

歇村人说,人家咥活,天生就是吃脑子饭的,不像咱那几苗憨货让人把自己脑子当饭吃的,不吃还能咋的,一脑袋浆糊,还张罗出门挣大钱,把歇村人的脸都丢外面去了。

他们说的那几苗憨货,在歇村号称结义三杰:老大大块头大头有劲有主意,老二干瘦一碎点心狠眼尖,老三端正挺拔喜欢招惹新鲜玩艺。歇村最早一批传销骨干就是由“三杰”中的老三引进并发展起来的,后来三兄弟坐阵歇村吸引四方好汉加盟传销大业着实是挣到了钱。但搞传销的都知道,这钱也都是身边下线的钱,离他们画的大饼还有很大距离,必须挣外面的钱才能服人。于是,头脑一热结义三兄弟就带着雄厚的“家底”南下发展下钱,结果在广西北部湾被更大的传销组织成功洗脑并失去出人身自由,最后当然赔得底儿掉,还搭上了几件“零件”,差点被赶下海卖到越南。家丑不可外扬,也不知少了哪些“零件”,反正外观看不见。从此结义三杰就从歇村的“贼人榜”上消失了,当初折腾得多么鸡飞狗跳,如今就蔫软得多么烂泥扶不上墙,用歇村人的话说就是:彻底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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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村改革开放以来能称得上“贼”的也有几个,有一把瓦刀闯天下从包工头干到房地产开发商的,有靠一张喙丈母娘脸迷倒众生发家成了老总的,还有一张巧嘴行遍关中给人看风水在家盖了几座院子城里置了几套房子的,尤其在渭南韩城大荔合阳一带名气如日中天,人称“赛神仙”……咥活,算是后起之秀。

上学时就是不安分的主,喜欢打抱不平,颇讲点义气。人其实并不坏,不欺负弱小,不阿谀权贵,不偷鸡摸狗,不上房揭瓦。上学时,大家对一行为不检点的老师颇多怨言,别的还算正常,就是喜欢在女娃身上摸摸揣揣,传言有之,也有被人看到的。咥活一声不吭就往那老师烟囱管子里塞了报纸给予警告,差点弄出来煤气中毒事件。后来,知道是他干的,被校长拎到全校大会上做检查,校长讲了一句蔫不楚楚净咥实活,要是再把纸塞得多一点点,可就出人命了。会后,他给人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点老师一下,别成天像个骚狐狸一样把漂亮女生往宿舍拉。校长的一番话终于为他封神,从此“咥活”名号不胫而走。不过,后来咥活还是问题出在了自己的义气上,终于因亲手教训了那个骚老师一顿才把事儿弄大了,自己也被学校开除。那时,还没有性骚扰的概念,只有学生打老师要开除。咥活这下算是咥了个大活,在村里读书无路,从此便开始义无反顾行走江湖。

咥活是真正的行走江湖,就是一文不名,全靠两腿出去行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第一站,从万荣翻过东边黑峰山,过水头,行至闻喜县境。是时,天已擦黑,咥活走得肌肠辘辘,水米未进。先解决生存问题再说,口袋里仅有的拾块钱被他全买了两盒当地的名产闻喜煮饼,只剩下两块。不管它,先吃了煮饼再说,咥活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端着煮饼盒子站着就先干掉一盒,边吃边用包装盒接着煮饼上簌簌掉落的白芝麻,人一旦知道了饿的滋味,哪怕连一粒芝麻都不舍丢掉。那年月的煮饼做得也实惠,煮饼上沾的白芝麻足有厚厚两层,被里面溢出的蜂蜜沾成一道厚厚的“芝麻铠甲”,像白袍将军的薛仁贵出场。

两盒煮饼吃完,竟然还接了两盒底厚厚的芝麻屑。咥活边吃边盘算今晚在哪儿过夜间,在长夜漫漫的异乡街头何处为家也是个事。忽然,看见旁边卖烤红薯的,电光石火之间很快心里就来了主意。这是一个他不轻易用的主意,因为他义气,所以他时常以侠义自居,当然更不骗人。但今晚的闻喜,他要破个戒,或者这也是他一脚踏进这没有方向的黑夜里的一次放纵、尝试、内心较量、良心折腾……最后,咥活用仅剩的两块钱买了两个大个的烤红薯,带着黑夜才有的黑色幽默和黑色刺激,他开始了黑色的魔法施予。随后两个红薯便被他捏撮变成了黏着白芝麻的“煮饼”,用上现成的包装就成功复制出了两盒“闻喜煮饼”,简直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

闻喜县有两座火车站,一个东镇站,一个闻喜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两站都不大,客流也不多。东镇军工企业多,人员构成天南海北,自东镇上下车的旅客也天南海北。那晚咥活在东镇站,以最后两盒刚出炉的特产闻喜特产煮饼为噱头高价卖掉了自己做的假煮饼,出手时还带着烤红薯的余温和芝麻的香气。然后,带着这骗来的微不足道的第一桶金,头也不回地连夜搭车北上侯马,开始了真正的江湖之旅。咥活说那是他唯一一次骗人,没办法裤兜光得跟狗舔了一样,自此他爱上了吃煮饼,每次回村都带大量的煮饼随手送人,他说想以此赎罪,希望一解当年红薯煮饼骗人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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咥活这“活贼”是在侯马叫开的。

侯马这个晋南当时最热闹的旱码头,晋国之都,古称新田。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人人做买卖,遍地是生意。咥活很快就融入了侯马的闹市区,在以古称“新田”命名的一个综合批发经营市场不见了踪迹,如鱼入大海,鸟翔蓝天。多年以后,“咥活”消失,“活贼”横空出世,并在侯马混得当当的响亮,整个侯马服装批发行当都知道万荣来的一个“活贼”把生意干精了。

刚踏入新田市场时,咥活先是帮村里进货人的忙搬货、装货、拉货挣点小钱,为了揽活硬是把方圆一带的市场都跑遍了。跑多了就跑精了,哪里有什么新货,哪里缺什么货,在他心里门清。从村里来侯马进货的商贩都愿意找他,他不光能找到你想要的货,尤其是最新时装成衣款式花色他也熟悉,蹬起三轮车一拉就能把你拉到地方,不光替你节省时间,还能让你少花冤枉钱。当年在各县县城和村里集市摆摊的,大都来侯马上货,来时都搭长途汽车来,时间卡得紧紧的,一点工夫都不敢耽搁,有的进货人来侯马一趟,急急忙忙进货配货换货,等都办齐了刚好能赶上回去的汽车,连吃饭的空当都没有。有了咥活,他们便可以从容一些,又挑又拣,不慌不忙,还能抽空吃顿便饭,所谓便饭就是新绛饼子就万荣凉粉吃一顿,羊肉泡馍热热来一碗。要不然,赶着回村,只好一路饿到稷山翟店一带,趁着中途停车上人在路边买几个半圆的稷山饼子对付一下。

咥活很快就从批发生意中发现了门道,只要信息灵通,很多新上市的成衣一天就能卖断货,很快把钱赚了,还不能占用资金。问题是经营批发生意的,都得在源头厂子有人脉或者干脆有自己的厂子,当年那些做服装鞋帽生意的工厂大都在浙江温州义乌,连品牌都带着当地色彩,鹿城、瓯海、龙港、永嘉……等等。由于咥活的脑子活、服务到位,不光是进货商喜欢找他,批发商也希望他能给自己多拉来进货的客户,于是咥活就成功成为生意场上一位掮客式的中间人。有一年,同样是来自南方的一个诈骗团伙在温州商人那里玩扮猪吃老虎。这种伎俩,常扮常新,永远都有人吃亏上当,每每都以不同面目出现并且常常得手,靠的就是榨出人性深处的贪心。温州商人一开始当然也不信,但架不住钱的诱惑,人家先要一批货,线放得够长,然后有人手里有这样的货,却故意不出手,任你咋说都不为所动,你就当真了。最后,当然是砸大钱让对方忍痛割爱了,有钱不赚是傻逼嘛。最后,货一出手,钱一到位,立马消失。也就在最后一个环节,咥活出手了,他对市场太熟了,没有人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也没有谁他不认识的,如果一个人对一个领域精明到这样的地步又没有贪心,基本上是就可以封神成仙了,贼人这次遇上了“活贼”,没吃上老虎反而被老虎当猪吃了。最后,那个感谢他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温州商人提议与他合作,整个侯马市场交给他帮忙打理,算是执行经理。从此活贼在江湖上积累的全部经验和智慧都用在了生意场上,渐渐成为晋南地区最大的童装生产批发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厂子,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活贼有一次半路回歇村,他妈说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没法打么,一天都在飞机上,吃饭上厕所都在天上,早上带着香港市的最新童装样品,从启德机场飞到温州,下午又飞到上海摸完市场行情,从西安咸阳机场转到运城,到侯马尻子都没坐热就回村了。好家伙!这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歇村人就都知道了在侯马发衣服的活贼,一天到晚都在天上飞着哩,吃饭尿尿都在天上,这怂尿得高么,这活贼可不就是飞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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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哲学家说过,信任在生活中甚至比爱更重要。一个充满信任的社会是生机和快乐的源泉,很美妙。当然,信任是靠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轻易给予的。谁也没想到,精明一世的活贼也有被骗的时候。风闻活贼被骗的那次,自己生意已经做得足够大,也不全在城乡市场下功夫了,而是渐渐走上了高端市场,也是上下游全产业链几乎全覆盖了。他要在当年的出走的第一站闻喜东镇建一座工厂,为什么选址在此有他的初心情结,当然也有这儿曾是军工被装生产基地,服装工业基础好。活贼眼光的敏锐性毋庸置疑,当地政府也很支持,一切都顺利,技术熟练工人招募培训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准备引进全套的成衣生产线的谈判也在东镇进行。签订合同那天,供货商隐瞒了设备存在的技术问题,也就是以比较落后的生产线在这儿卖出了先进产品的价格,合同约定责任的设计比较模糊。按说,活贼这样精明的人不会上这个当的,但当天他显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显得有些激动,主办方在茶歇时又适时推出了精美的新品煮饼系列,一下子打动了活贼。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用两个烤红薯假冒闻喜煮饼的夜晚,回到了他一路风雨跌宕的创业路上,回到了他风尘满面吃着籁籁掉着白芝麻煮饼的那个晚上。他激动了,得意了,又感慨了,甚至有些失态,完全变成一个性情中人,而不是眼睫毛都是空的精明的生意人。那一次的损失,虽然大,但对活贼后来的发展还不算致命的影响,他似乎有一种宿命的感。对,就是宿命,这是他对此唯一的解释,好像这道坎是命定的,有的坑填了才能走过去走得更远。他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在曾经迷失信任的地方坚定选择了信任,因为哲学家说过信任比爱更重要。

其实,在歇村。活贼,不止有脑力上的优势,也指快,快得跟贼一样出手如闪电,也急,急得跟一阵风,急抓,急抓的,即是活贼。歇村那些脑子好、手快的选手都有封称“活贼”的可能,那并不是贬义,而是一种褒奖。像前面“村庄轶闻之冰箱”中的福海就不能算是活贼,无他,脑子快慢先搁一边,主要是出手太慢,慢得杨寡妇都没了耐心,熬成了婆,熬得有了孙子孙女,顾忌着二代人的想法,便不再关心个人事项了。福海最终没有找杨寡妇,而是找了个更年轻的二婚的,还是人家爽快人懂得怎么爽快。现在也不张罗人守着冰箱喝啤酒了,天天喝枸杞鹿鞭泡的二十年汾酒,早晚在院子里练提裆提蛋功,练得裆部能像年轻人一样能撑起小帐篷。熟人开他玩笑,这么练,弄的小媳妇受得了嘛。福海说,不练不行么,媳妇年轻了费男人。

这就是爽快人与活贼的区别。爽快人大都闲得蛋疼,擅长吹牛加扯蛋,而活贼是没工夫跟你胡扯蛋的。活贼,贼前加“活”字,不是起死回生的那个“活”的意思,而是“激活”的“活”。村里老汉说,歇村现在要是能再多出几个活贼,歇村就能弄成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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