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冬天死去​

他是自杀的,没有人知道原因。电话打过来时,我已经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虽然是同学,但已经十余年没有联系。仅仅是某次在秀荣公交站偶遇,加了个微信,聊了两句,才知道他也在北京工作,并且有一个女朋友。他的朋友圈至今空空的,没有一个字的痕迹。谁都无法窥测他的生活。当然,我们也不会主动问起什么。大家好像都已经扎进各自的生活里,勉强在都市讨一份薪水,承受孤独,偶尔有人可以安慰,但始终回避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事实。

当晚,他父母从西张镇出发,乘K602次火车,来到北京李大钊烈士墓园旁的法医鉴定中心。我赶到的时候,听到了哭声。“你让妈妈怎么活啊。”哭声里最清晰的一句话,在整个院子里莽撞地荡着。我没进去看他,只是在外面等着。他父母出来的时候,里面有工作人员喊了声,“来个人,抬一下。”我和他父亲走进去,四个人抬着那副关进尸袋的身体,送入一格冷冻的铁柜子。一个人就那样沉默下去了。

办案的民警说,要走程序,可能十天半月才有结果。我领着他早已老去的父母,乘地铁又转出租,在当地派出所附近租了快捷酒店。在酒店前台扫健康码时,他们连手机都操作不利索,不会使用拼音,流量只在使用时才舍得打开。房间太小,容不下三个人。我买了一袋子水果、牛奶、饼干、桶面一类的杂食,放进屋里,暂时告别了。

回去的路上,我再一次想起了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二十七岁,选择了死。

他小时候个子矮,总是坐第一排。放学时,纵队回家,也总是走第一个。我是班长,在前面领队,便跟他讲我虚构的故事。一个人在四重宇宙,寻找宝物,不断冒险,最终杀掉魔王。他爱听,像书迷一样,总缠着我讲。四年级的一个周末,我突发兴致,骑车子到他家,喊他出来玩。他家门外是一片广阔的玉米地,地上是一层黄土堆,堆上植有杨树林。他说,要不你接着讲那个故事吧。内容我都忘了。只是记得我们走在玉米地旁,望着对面幽深的杨树林。他说对面黄土堆里有一个洞窟,很深,听说里面死过人。我想过去看看,但是又怕。他也不敢。我们就只是站在远处,隔着一片玉米地遐思。

这个故事讲到了五年级。镇里好多同学都去城里参加英才班补习。我和他骑自行车搭伴。路上也会接着讲起,每当我快讲完,他又催我讲新的,我就只好将主人公从N重宇宙,推到N+1重宇宙,去冒险和闯关。某个周六,补课结束,太阳还在。回家路上,遇见一个卖金鱼的小贩。我们停下来看金鱼。小贩说,五毛两条。我身上恰好有五毛钱。可是我家里没有鱼缸,买了也没地儿放。他说,他家有一个小鱼缸,可以给我。我不敢相信,一个小鱼缸至少得卖五块钱吧。我问他,你家真的有?他说,有啊,你跟我回家取去。我便买下两条金鱼,一条红色,一条黑色,装进填满水的巴掌大的塑料袋里。小贩还送了我一周的鱼粮。飞奔回镇,到他家,他翻箱倒柜找出鱼缸,送给我。我欢喜地回家,洗净鱼缸,把金鱼放进去。可惜,没养三天,它们翻了眼,肚皮飘上,死翘翘了。我知道一个词叫“死不瞑目”,我抹鱼眼,它们就是阖不上,像在泄愤。直愣愣地死在门口的草丛里,逼我逃开。

数日后,K602再次抵达北京站。那日,我因公司的事,没去陪同。在一个类似治丧管理会的微信群里,我看到消息说遗物已认领,尸体已火化,入夜他们将带着骨灰返回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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