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乱想

上上周参加了单位的一个培训,这个培训班每年举办一次,培训地点面向湖泊,背靠一个小山坡,很安静,是个适合培训的好地方。

中心不大,所以参加的次数多了以后,对中心的教室宿舍、花草树木都很熟悉。在我们上课的大教室外,有一片小竹林,是我常去的地方。

叫它小竹林,是因为它面积不大,目测也就两三百平方的样子,然而这些竹子却不小,一个个枝干十分粗壮,有碗口粗细,以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为半圆,不能合交,其高约达三四层楼的高度,竹冠婆娑,一片葱茏。

在淮安看到的竹林,都没这么高,而且都很密集,竹子们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如果想进去,就必须猫腰钻进去,不停地用手格挡横逸过来的枝条,还必须时刻提防着竹枝挂住衣服或扫到脸颊。而这一片竹林,疏密有致,竹林中间有小径,可以穿行其中,小径边有石墩,上课间隙,我会常常坐在石上,看着阳光穿过密密的竹叶,星星点点地洒落地上,在铺满一地的枯黄的竹叶上,落下一个个明亮的斑点,而随着微风的轻摇,这些斑点会忽明忽暗,摇曳闪烁,似乎有一位油画大师在费尽心机地捕捉着色彩的明暗对比。有一年,当我坐在石墩上的时候,有一只黄羽白面的鸟儿忽然飞到我面前,大约一动不动的我使它以为我是那石墩的一部分,然后又忽地一下飞走了;还有一年,我在竹林边看到一株百合花,美丽绰约,今年再去寻找,可惜已然不在。今年,有两位女同事晚上散步时还在竹林边小径上看到过蛇,可谓惊魂一刻,但亦可见此处生态之好。

微风轻拂,空气清新,最适合什么也不想,或者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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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目那些粗壮的竹干,忽然发现一个奇妙的现象:原来在很多竹干的根部或下部,都挂着一片片深褐色的笋皮。就是竹笋从地上冒出来的时候,最外面的那层东西。我不觉惊奇,通常如果一根竹子生长了一段时间,它身上的笋皮就会脱落,而它们身上挂着笋皮,则说明,这些粗壮高大的竹子,其实还很年轻,刚刚从竹笋成长为高大的竹子。

竟然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这些粗壮的竹子都已经生长了很多年了呢。

再看地上,有很多竹子被砍伐后留下的竹根,切口平整,显然是被锋利刀锯切割造成的。于是我仿佛看到了管理者对这一方竹林的养护:他们会根据情形,对老竹进行砍伐,既可以让老竹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又可以维持这片竹林的新陈代谢,保证这片竹林的规模既不会扩大,也不会缩小,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当的程度。

难怪我来了多少次,这片竹林总是一成不变呢。

但是,真的是一成不变吗?

 

有一年的培训课上,有一位哲学老师讲了这么一个问题:有一条船,有一块木板坏了,于是换了块新木板,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木板被换成了新木板,最终所有的木板都被更换过了,那么,现在的这条船,还是原来的那条船吗?如果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这被称为忒修斯之船悖论。

看这片竹林,似乎也存在这么一个问题。由于每根竹子都必须在一定的时候被砍去,那么过了一段时间,原来的竹子肯定就都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从地上新生的竹子,而它们,也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被砍掉。

竹林还在,而竹林里的每根竹子都被换过了。

那,这片竹林还是原来那片竹林吗?

我被这个无聊透顶的问题困住了。

涨姿势的图片

再比如我参加的这个培训班,除了疫情期间中断过一次外,每年举办一次,我亲眼目睹了一茬又一茬的学员,来了,又走了,每一期都能看到一些新人,也总是能发现有的人,或者是由于工作调动,或者是由于退休,不知不觉地就不再来了。

要不了多久,我也将不再参加这个培训班,而在可预料的未来,这个班仍然会照常办下去,它的名字,如无意外,应该也仍然叫“公司中层管理人员培训班”。

 

回到忒修斯之船,我以为,即使所有的船板都更换过了,这条船仍然是忒修斯之船,但是,它是原来的那条船吗?我的回答是:不是。

一条船是由木板组成的,但不是由木板随机组成的,而是由大小、形状不同的木板,按照一个严格的规则构成的,这样才能确保这些木板组成一条具有在水上航行功能的船。所以当一块木块朽坏以后,必须由另一块同样大小、形状的木板才能更换它,因此更换后的船,其大小、形状和功能都没有发生变化,所以它仍然是忒修斯之船。

但为什么说它不是原来那条船呢?这里有个对于“原来”这个词的界定。说“原来”的那条船,当然是指最初造出的那条,它由“原来”的那些木板,根据“原来”的造船规则组成,所以在后来的更换过程中,虽然“原来”的造船规则没有变,但木板变了,不再是“原来”的木板了,所以,当第一块木板被更换的时候,这条船就不再是“原来”的那条船了。

忒修斯之船悖论还有下一问:当木板全部都更换过以后,假如用那些换下来的旧木板重新组成一条船,那么,哪一条船才是那条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呢?

我以为这一问从根本上就不成立,因为木板既然要被更换,就是因为它已经朽坏,或者说,它不再具有成为一块船板的功能,那它们就不可能再组成一条船,或者如果你说,我用这些旧木板,砍砍削削,也可以重新组成一条船,那么显然这条重新拼装出的船,和原来的那条忒修斯之船相比,其大小、形状就不可能一样,当然它不是忒修斯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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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2023年的我,坐在竹林的石墩上,风还是那么轻柔,阳光还是那么和煦,竹枝依然婆娑,甚至铺满一地的枯竹叶也还是那样厚厚地积满一地,眼前的竹林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我也还一如往常,傻傻地坐在石墩上胡思乱想,可是,它早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来时的那片竹林了,不是2017年的那片竹林、甚至不是2022年的,一些老竹被砍去,一些新竹在成长,它一直在变化,只是我们不常注意到罢了。

而我,也早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我是恋旧的,恋这里的每一根竹子,恋曾经吹过我衣襟的每一缕清风,恋曾经撒在我额头和脸颊的每一束阳光,恋鸟儿的歌唱和百合花的芳香,但是,终有一天,我将不会再来到这里,如同一棵被替换掉的竹子,而这片竹林,将依旧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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