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溪的老母鸡

我在青阳认识的人,都是移居江南后熟悉的。很多人只在一些场合下见过一面,若是有啥事找他们时,热心肠的青阳人待我像老朋友一样,忙前跑后把事情办得妥妥的。我对他们说声“谢谢”时,他们连说“应该的,应该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总觉得亏欠了他们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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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施世祥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晚上开车百里到黄石溪高山农户家抓从密林里逛了一天的老母鸡这件事情之前,我与他仅见过两次面。

今年初春的一天,江南山水画名家李成城老先生到青阳书协主席施七斤家作画,施主席获悉我与老先生熟识已久,便约我晚上过去喝酒。李老先生与齐白石有几分相似的经历,山村漆匠出身的他自学绘画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也是园林设计大家。那天晚餐时,施七斤介绍席间一个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的人,说这是本家施世祥,在黄石溪搞茶叶,挺辛苦的,这几年茶农日子太难了。要不是他一直坚持,那一带高山密林间的小茶园恐怕早就荒掉了。我更以为这个山里汉子是茶农,本想与他喝几杯酒,他笑说从来不沾酒。与之寒喧几句,便忙着与写字画画的江南名家们喝酒,一晚上也没与他说过几句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施世祥,直到仲春时节,施七斤约我去一趟黄石溪看风景,也顺便看看施世祥的茶园。我在茶溪小镇的邻居谢丹薇大姐刚从那里摄影采风回来,说那里山高溪深,山路像李琼唱的歌一样“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车行至疑无路处却正是风景绝佳之地。谢姐在那里连续拍了两天风景,还嫌没有拍够,一再声称有机会一定再去黄石溪,管他山路有多少弯呢。

那天早上,我爱人开车,施七斤与夫人跟我们车进山。车出青阳城不久,转弯抹角渐入高山,山路越来越陡,间闻溪水声响,我引颈张望也不见溪涧,倒是有许多遮天古树映入眼帘,远处山坡上如同华盖一般的一棵棵古树,因其色彩与形状在满山秀林佳木中尤其突兀。因为一路上的景致,倒忘了山高路陡。
车停目的地, 我爱人下车后好长时间不说话,惯开山路的她也被这里的山路惊呆了。直到她看见一群在山林溪畔间自由觅食的老母鸡,才转而高兴起来,叫着要抓几只。一位山村老妪用衣襟兜着野果子分给我们吃,笑吟吟地说:“你们能抓到老鸡就送给你们”。施世祥迎上来说,这个老太太七十八岁了,两年前还曾担着担子从密林小径走到天台卖山货呢,现在家房前屋后山坡上种些玉米,养些老母鸡,下蛋给两个孙子吃。我爱人说抓不到鸡就买些鸡蛋吧,老太太依然笑吟吟地说:“那些金蛋给了你们,我家两个孙子就没得吃了”。她在城里的媳妇定期回来讨鸡蛋,临回家前一晚上,家人逮两只从山上觅食回来的老母鸡留着,不然天一亮,鸡又飞上山去找虫子吃。

那天上午,施世祥带一些人去了茶园,我们就在山溪密林间自由游玩,临近中午时他约我们去一户农家吃饭。这户人家背靠青山,一条瀑布跌碎在他家山墙外一块巨石上,溅起的水珠砸进那鹅卵石垒砌成的养鱼池内,看得见鱼儿欢跃。午饭前,施世祥拿出两瓶金门高梁酒站起来说:“非常抱歉,我联系晚了,农家早上把老母鸡放上山去了,抓不到”。江南诗人马光水说,“黄石溪有三宝,茶叶、老鸡、黄精条,今天品尝到其中二宝,老母鸡汤留待再来黄石溪喝吧。”这户农家主人说,现在黄石溪也没几家养这种本土老母鸡了,大部分人都到城里陪读,山里猴子、野猪越来越多,野兽吃村民种的玉米,也吃鸡。一只老母鸡养成至少要吃掉100多斤玉米,玉米1.5/斤,成本太高。山上人家养几只老母鸡主要给娃儿吃本鸡和本鸡蛋。

那天临走时,施世祥送我新茶。据说是黄石溪顶级上品“九子兰香”,一斤新茶芽头就有几千个。我这才略略知道,生长于大山里的施世祥到上海打工,曾在那里开了个小饭馆,攒了些钱回乡创业做茶叶文章,开设盛世太平茶馆,这些年专做九华山黄石溪茶叶,扶持种植、组织采菜、古法制茶、到包装外卖,如今“九子兰香”茶已成了上海人喜欢的茶叶。施世祥在上海大都市摸爬滚打过,眼界开阔,精明过人,只是依旧保持厚道本色。

虽未喝到传说中的黄石溪老母鸡汤,受人家这么贵重的好茶,心里倒不安起来。

与施世祥见过这第二面后,有一次我去青阳城里吃饭,约他过来吃饭,他出差在外,便没再见过面了。前几天,我回省城与一位海外归来的老友一起吃饭,他说:“你在江南山中,可能帮我买几只山上农户散养的老母鸡?”这斯书读得好,留洋海外读完博士,讨个老婆很会赚钱,这个长假在合肥。我说你啥没吃过,何必盯着山里农户家的那几只老母鸡?人家孙子还等着吃那鸡下的蛋呢。他叹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嘀咕着:“自从母亲过世后,就再也没有喝到正宗老鸡汤了。”我心里有些可怜他,他这几十年间家在彼岸、根在这边,漂洋过海来回穿梭。他母亲今年初夏时过世,他费尽周折直到秋天才得以奔丧回国,又经历多次多处隔离,早已心憔力粹。他在极度忧伤时跟我说过,“母亲在时,无论自己身在何处,总有个家奔。母亲走了,往后人生不知归途。”

我想到了施世祥,便托他在黄石溪山里人家尽量搞几只老母鸡。当晚九点多钟,施世祥发了条短视频给我,说“碰巧抓到了四只从山上下来的老母鸡。”他是傍晚从青阳城开车百余里进山的,他让农户搞干净了,马上带回城速冻起来,天亮了加放冰块快递到省城。我将此视频转发给这位留洋博士,他回了一句:“突然想哭,尽管泪水早已淌干了。”

次日晚上,这个漂洋在外的游子拍了两张老鸡汤照片给我,意味深长的写了一段话:“看似是山里本老母鸡,其实是中国之‘种’,我们老祖先留下的‘种’越来越少,很多本土动植物都绝种绝代了,终会危及人的生存。国家战略当扶持类似黄石溪本老母鸡这样‘种’业,而不是由几位山里老太太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责任。”末了,他说“我想去青阳黄石溪山里看看。”

也好,他来江南青阳,让施世祥带我们去一趟黄石溪,看看可有口福喝一碗那里的老母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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