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

那几天,母亲的低热一直没有消退。学机械出身的父亲,透过鼻梁上架起的老花镜,用严谨缜密的逻辑,在自己“专职保健大夫岗位”上经年积累的医学知识库中一筹莫展。咫尺之隔的医院,总是母亲思想上反复斗争后,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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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搀扶着母亲,走走停停,小心而缓慢地下楼,走出单元门,驻足片刻,才向我早已开到近前的车子移步,一把扶住事先开启的车门,动作明显力不从心。单元门口满树的石榴花,正开得鲜艳妖娆。父亲随口叹了一句“你看这世界万物五彩缤纷,真有意思,可惜人生苦短”。母亲虚弱地抬眼,欲言又止,搁在往常早已用完小的身份向大学生发起回怼与挑战。

内科病房在二楼,没有电梯可用。短短十几级狭窄的步梯,母亲费力地依托金属栏杆,确认踩稳每一步,缓缓拾级而上,如向珠峰冲顶的老将。我说“妈,新闻上有个孝子,专在旧楼的单元里,给六楼的母亲安了一部电梯。要等我有了钱…”,母亲停住步子,想挣脱我搀扶的手臂“你呀,你!学得油嘴滑舌。像二分钱买个破瓶子,只剩嘴好。”母亲挂在嘴边的“滚”字没有说出来。

通过抽血生化化验的指标显示,年轻的女大夫告诉母亲并无大碍,单是有些炎症,需要入院规范治疗。母亲对医护人员担心自己发热对别人的传染风险颇有微词,似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进入单独的病房,后又被护士明确告知,不会再有别的病人进来,母亲的眉宇间顿时又舒展开来。歪打正着,这不用为同室病友的鼾声、说话声而焦虑了。

敞亮的内科走廊里,有过去行走敏捷的老相识,如今步履蹒跚,去护士站一趟,竟然找不回自己所住的房号。母亲长叹一声“人老了,没有好果子吃,死了就一了百了了,看那医院的坐便脏的,有一分奈何神仙请咱都不来”。爱妻微笑着回复“妈,你试着念叨一句话: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我赞成让母亲温故知新,等来的却是“滚”。

母亲躺着,看着不紧不慢的点滴,她把头转向我,轻问道“孩子这两天给你们打过电话吗”。我故意没有言语,明明知道母亲想孙子了。又等了片刻,母亲翻了翻身子“拔了拔了,不输了!要儿有个屁用。哑了?半句话都问不出来,滚的远远的,不用你伺候我了”。终于,我慢腾腾地接通了儿子的电话,顺了母亲不允许视频连线的意愿,她立刻来了精神“茂儿,你没有感冒吧,奶奶挺好的,没事”。母亲极力克制而奋力地说话,尽量不让孩子听出破绽的努力,顿时让我激动的心儿呐,那帆鼓的满满的。

母亲询问医院食堂的伙食,软硬是否适合老年人的牙口?我和妻相视一笑,到了安排用餐的时间了。妻笑着起身,打算回去展示厨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笑里有着特别的韵味。平日的一天,妻曾兴冲冲地改善家里的伙食,看着抖音,做着新奇的菜肴。大家围拢的餐桌边,饭菜上桌时并未从父母的脸上看到期待的悦色。问起为何落筷的缘由,母亲含蓄地回答“调料好,只是不像你们年轻人有一口好牙”我和妻低头一笑,我们的浮躁与大意,恰恰忽略了这父母面对变老的尴尬与困惑。

我和母亲单独留在病房的时侯,总喜欢听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父亲年轻时度过的困难日子。有些段子早已耳熟能详,母亲仍娓娓道来,脸上和眼里泛起欢喜的光。她日渐一日地好起来,步履比先前敏捷稳健了。不久,接到允许出院的通知,父亲放弃到点锻炼的安排,门虚掩着留个缝,暖壶里灌满热水,坐在沙发上静心等候。我和妻相伴左右,紧随在母亲身后,向家属楼走去,遇见熟人,不时打个招呼或寒暄几句,仿佛刚远游归来。单元门口的石榴花依旧开得繁盛,根部鲜红的花瓣儿也落满一层。母亲说“你爸有文化,人家肚子里有墨水,说这世界五彩缤纷”。

深情不及久伴,厚爱无需多言。用餐时,母亲说“你们前两天教我的那句,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老了,死活记不住”。一家人笑得眼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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