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轶闻之“冰箱”

按:闲看别人的小说,总觉得有点不解气。有的悬度,有的寡淡,好好的故事让写的、编的匠人们给糟蹋了。当然,这只是一己之见,不影响现当代文学的伟大成绩。如此不合时宜,只好退而求诸于己,胡乱从自己当年剑走偏锋的文字里搜罗一些零碎,以消解这寡悬之味,遂又觅得一众颜色斑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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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它们颜色斑驳,是因为放在台面上不好定义成色。不能肯定地说它们是红色、黑色,或绿色,或黄色,然而所涉乡村的庄严与流俗、真实与魔幻、虚构与非虚构,大概就在这些成色不一的颜色里,非红,非黑,非黄,非绿。估且称之为村庄隐秘的细部,或者是“村庄轶闻”更贴切一点。

那就试着以“村庄轶闻”系列记下几个素材,只言片语整理,不必对号入座,都是胡乱编的。若众友悦意,此后随手拈来一些略呈诸位一哂。

 

1.冰箱
天热,到了暑天常常热得受不了。

有一种热是奔着熟的方向去的,或蒸,或烤,或煎,或熬,乃人间大苦,曰水深火热,曰热死荒天。有人却偏不怕热,日头地里照样干得热火朝天,风匣子抽得灶台火焰腾腾,烤得人都快快熟了。承受不了、理解不了的,只好说,唉,这人能受。

受。在歇村词典里从来就像一杆秤,高了,低了,掂量着的是两个极端。要么,能受的人:累了、苦了、惜惶了,最后得一句“我受死了”,像蒲剧台上被冤屈的窦娥拉长声发一声喊“苦——哇——”。要么,享了,美了,爽快了,之后也来一句“受活”。村长闰月说,日先人的,与“受”只一字之差,“受活”后面跟了个“活”字,立马就活泛起来了,不止美得太,而且爽,爽得啪啪地。

这样热的暑天,晚上,巷子里串门,心里可得提防着点,水深,水浅,水花四溅的情况不一而足。天热无君子,碰到乱花欲溅迷人眼的时候,可得当心,当见的、不当见的,见了的、装作没见了的,用村长的话说就是得把自己敞口的东西该夹紧就来个紧了。据说,村长闰月深谙此道,村人背地里给他叫“野公鸡”。各种野路子、野花、野草、野风、野屁、野火春风斗古城……反正就是个野。

夏天,尤是月夜的夏天,容易让人犯忌犯浑的,总是觉得应该有点事儿当佐料才对得起这心旌摇乱的夜晚。就像这水银似的月光,亮白的地方是一番风景,背光阴影的地方又是一另一番活色生香。城里人可以说是香艳,村里人顶多算个不够数的出格或放浪,热嘛。

刚嫁过来的小媳妇还算包裹得严实点,老媳妇们能穿大背心就已经给你面子了,不管里面多么汹涌澎湃,外面就这一层四处走光漏风的单片二股肌背心挡着。那时还没人跳广场舞,只有纺花的车嗡嗡嘤嘤,婆婆们张大没牙的嘴嘎嘎朗声笑过,不知又说了什么带荤的段子。她们晚上大都光膀子盘坐摇扇,布袋似的乳房就那样白晃晃地逛荡着。年轻小伙子可别轻易去招惹,手边就放着做针线活的篮子,小心顺手一针扎过去,一剪子铰了你的命根子。

寡妇家的门照例是严实的,其实门的开合一巷子的闲人们心里门清。谁进去了,谁出来了,几时进的,几时出去的,比现在小区的保安称职。寡妇门上的一丝缝隙都能讲成一个泼天的故事出来,有时候故事里有村长闰月,有时候有著名的爽快人福海。这不,一群人就在议论村里有了第一台冰箱,正是在县城干事的福海弄的。有钱人就是烧包,这次烧了冰箱的包。

福海这人到底有福,一辈子没吃过苦没受过累,农业社混的几年他是会计,连锨把都没摸过几下。后来混到大队,又跳槽到公社当通信员,再后来不知怎么胡日鬼地就进了县城。一辈子没干啥正事,到老了混了个退休,让村里人羡慕得紧。唯一不美的是福海身边缺个女人,他那口子有福没处享的命早早就去了。福海倒也不着急给自己弄人,这个给提,那个给提,都没定下。后来,村里人传着,他对村里的杨寡妇有意思,也许两人一开始时并不明显,让人一说,反而还真像那回事。

福海与杨寡妇不是一个巷子的,明里看不出来,暗里的事儿都是被窝裤裆里那些破事,谁也不好说破,似乎也说不准,抓贼抓赃,捉奸捉双,反正也没人抓住过人家。按说,一个光棍,一个寡妇,自由恋爱也没什么,可两人并没有公开啊,人们也不好去说破,村里人碍着的事儿多,有的事不明不白也是一个办法。真是真不如假,假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于是,福海就和杨寡妇这样不明不白地咕咚在众人嘴里,平白地给人们制造了谈资。

啊,福海又出门了,可能进了杨寡妇门了。

手里拿着不知是啥,是不是给寡妇搞油去了。

寡妇也不缺汉嘛,看把他们日能地。

…… ……

 

自从福海家有了冰箱,人们都说福海冰箱的好。说冰箱好的也是受了福海冰箱恩惠的,恭维冰箱也恭维了福海,寡妇的事儿倒渐渐给人淡忘了。

咋好?

他娘的,到了人家福海家,拉开冰箱给你切冰镇的西瓜。

好家伙,乍凉乍凉,还冒着白汽,比咱吊在井里的三白瓜凉多了。(注:三白瓜是山西万荣特产的一种西瓜,白皮、白瓤、白籽,清热、祛火。)

那算啥?

那天晚上,福海拉着不让走,开开冰箱里的啤酒让人喝,还有杀猪运娃卤的猪头肉,这才知道啥是享福,美太太,比太太她妈还美。

寻个寡妇算个啥,闲着也是闲着,冰箱不放东西要冰箱挠㞗呢……

福海家的冰箱成了吸铁石,把巷里村里的零零碎碎的想抽空钻营沾点便宜的闲“钉”碎“铁”都吸引过去了。人们都爱往他那儿凑热闹,有烟抽、有酒喝、有肉吃,他也没事,反正退休了在村里与乡人热闹热闹也是好的。后来,邻里几家的肉、馍,怕放坏的菜都暂时寄存在福海的冰箱。他也慷慨,来吧来吧,冰箱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尽管放,就是有一点谁放的啥你们自己记好,管放不管找。福海家的冰箱就成了90年代村里的公用冰箱,连后来家里添了冰箱舍不得电费的也往里放东西。这样,杨寡妇家的门关的时候多,福海家的冰箱门开的时候多,杨寡妇家的门福海开的时候多,福海家的冰箱门大伙开的时候多。开着开着,大家就好奇,你这家放一块肉,那家放一根排骨,在人家福海的冰箱里凉快着,连二大娘舍不得吃的白馄饨馍都放进了冰箱,咋不见传说中相好的杨寡妇放啥呢?

人们倒是对杨寡妇心理不平衡了。

是啊,按说,福海把冰箱放在杨寡妇家也没啥吧。

唉呀,人家杨寡妇啥不得花那点电费。

不是,福海该不是拿一台冰箱冻住大家的嘴吧。

咸吃萝卜淡操心,杨寡妇还用自己往冰箱里放东西,福海早自己送过去了,多送一次不就多跑一次,跑一次手里还能空着?

不能手里空着,哪里都不能空着,看冰箱里冻的肘子他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

突发笑声,只见噗哧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注:此句引自《红楼梦》。)

不过,众人终是没抓住福海有染的线索。依旧是福海家的门开的时候多,杨寡妇家的门关的时候多,闲人们嘴里话多。

 

直到某一天二大娘的馄饨馍出现在杨寡妇家的笼屉里,又被馋嘴的村长闰月瞧见吃了,回头忍不住抱怨自己老婆不会做饭时说漏了嘴。

村长咋说的?

村长闰月其实也没说啥,只是鼓励老婆现在日子好了,该吃吃该喝喝,啥也别往心里搁。那是他高兴时才这样在家说,一般说的还押着韵,这是他多年当村长讲话时练下的嘴上功夫。他老婆不吃这套,对她这“野公鸡”老公本来就心存芥蒂,就怼他又吃啥了喝啥了,现在都单干各过各了,你还想吃谁的奶摸谁家的炕席。虽然村长的威风已大不如前,闰月也不恼,心想这老夫老妻多半一辈子了,开导开导一下这憨婆娘也好,省得榆木脑袋老不开窍。就顺嘴说了,现在粮食都吃不了,不用老抠抠缩缩地省,比如这白馄饨馍也不用逢年过节才蒸嘛,平时该吃就吃,看人家杨寡妇一个寡妇人家多会过活,昨天村干部入户时,硬是馋的吃了人寡妇家的一块馄饨馍夹肘子肉,这才叫受活哇……

村长说的寡妇家的馄饨馍正是我二大娘家的,二大娘舍不得吃的馄饨馍放在福海家的冰箱里冻着,在福海家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白馄饨馍昨就跑到杨寡妇的饭桌上了……还有肘子,福海冰箱里的肘子他自己吃得了吃不了不知道上面又没写名字,村长闰月好像是吃到了并且吃的正是只有我二大娘盘的一种带花的馄饨馍,别人不认识吃遍了全村的村长保准认识,可是二大娘的白馄饨馍和肘子头抱头一起冻在冰箱冷冻层,这也不像福海这人干的事儿呀。难道是肘子自己夹着馄饨馍摸黑跑进了寡妇家。馒头成精了?跟肘子私奔了?还是有人帮着肘子偷偷招安了馄饨馍,福海黑灯瞎火做贼心虚就不好说了,村长闰月咋就正好撞上了呢。这里头,有出题人,有破题人,有答题人,还有提供解题思路的,有宣布答案的,还有借题发挥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标准答案。

歇村的夏天本来就烧得人快熟了。这个夏天端午节前后的歇村闲人,不可避免地围着全村著名爽快人福海的冰箱开始了烧脑……

我二大娘讲这故事的语言和结构都比我写的精彩十倍,她的故事语境中白馄饨馍有着另外的使命。歇村民俗里“馄”同“婚”,馄饨馍在民间嫁娶往复中担负着特殊角色,像信使一样出现在一种叫“回门”的礼仪中,这是我没有预料到。

这个故事中,二大娘的白馄饨馍与福海家的冰箱一起,成为这个素材的主角,以至于我叙述时常常忽略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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