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把青秧插满田

快三十年没有下地插秧了，突然在网络小说中读到写插秧的场景，不免有故国神游之感。小说是修仙类的，主人公偶然去红尘俗世插一回秧，也是为了体察大道，窥测天机，所以干巴巴写了几句后，作者便引了唐朝布袋和尚的《插秧偈》，大谈修行之道。布袋和尚的诗如下：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作者借人物之口议论道：“这凡俗之地或许没有什么灵气，但却不代表无法修行！”这意思很好，颇能安慰在尘世苦熬的人们。我甚至一时联想到胡适之写的《拟中国科学社的社歌》，里面说“不怕他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适之先生不愧为进化之子，对努力和未来都充满信心；至少公开劝世时，他是这样的。不过这调门有点儿高冷，后世似乎难以接受。毕竟不是谁都能有那种绝世自信的。后来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说“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退一步有退一步的守候”，调子降下来，温暖多了，皈依三毛教的青年便不在少数。近年也许高调门太多太吵了，青年们越发需要近地拥抱的温暖，有人说“退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更是赢得拥趸无数。我一向颇有些愚钝，不明白为何“退一寸有一寸的欢喜”？难道不是消费失败，“把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吗？此刻似乎有些明白了，“退一步有退一步的守候”呀！“退步原来是向前”呀！布袋和尚的境界是那么地高超而温暖，我大概还是胡适之先生式的进化之子，落入下乘了。

说起来倒也是的，刚才找登机口的时候曾走过几段自动人行道，走在上面，感觉自己健步如飞，身体轻盈极了。但修仙小说告诉我，这是借了外力，于自身修为无增减，实际上更是无益有害，让你误以为自己有了惊天修为。确实，一旦下了自动人行道，我所有的仍然是我滞重的身体，无法轻盈。但世上有太多借势、趁势而起的人与事，个中人往往自觉一时无两，是风云人物，惹得像左思那样的才俊郁郁不平，写诗大骂山上的径寸小草居然遮住了涧底的百尺高松。骂是骂得极好的，仗势欺人、狐假虎威什么的，确实让人尴尬，怎么人长进了千年万年，仍是那么愚昧瞒盰？真是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矣！

但是能够趁势而起的究竟也非等闲人物，他们至少懂得势。换成高级的话，就是他们把握住了时代精神和历史方向，他们是时代的立法者，他们成为了同时代人。所以我没有左思那么郁愤，甚至在自动人行道上行走时，此刻在飞机上坐着时，也觉得自己是人类共同体的一员，与人类的一切荣光都有关，我是高兴的，自豪的。当然，我也知道，鲁迅先生骂过，我这是合群的自大，劣根性。

还是说回插秧的事儿吧。对于二十多年前的我来说，插秧就是插秧，一年两季，都是为了糊口，并无其他的道理。和尚是方外之人，哪里懂得红尘俗世？因为想到夏天和秋天的收获，想到白米饭的香味，我才愿意手把青秧插满田。天在哪里呢？在我的背上，在我们的背上。

我们一直是背负青天的呀！

不说了，我乘坐的航班马上要“负青天，然后图南”了。我愿手把青秧，而愿你绝云气，我的亲爱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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