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的怪外之怪

郑老爷子给他起名燮,字克柔,填写在乾隆一朝的录官簿上,只为领取俸银时验明正身。如雷贯耳的是他的号,曰板桥,也不是刻意拣选,取自老家兴化护城河上,马踏人踩的那几块木板。不宾龙,不友凤,把人们脚下踢打的低贱,随手拈来当人名,就叫响了天下。

作为“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怪,根底是指他的诗书画,时称“三绝”。他的诗,缘情随性,不入窠臼,平白几如口语,嚼来齿颊盈香;他的字,也隶也篆间杂行书,自称“六分半”,布局如乱石铺街,丑出一种特色;他画竹画石画兰,那墨点有意,那羊毫达情,随手一抖,就惹人怜爱,让情绪一激灵。

在下有幸,无意得到了一把怪味豆儿,为《家书十六通》。是郑板桥的私人信件,他晚年结集付梓,今人重印,名之《板桥家书》。其在小记中自我贬损,说多人看不上眼,糊窗补壁可也。恰有兴趣偏执者如我,品读酸甜苦辣,以其怪语比较,始觉所谓经典,几多味同嚼蜡;以其怪诞映照,令一颗俗心羞赧,阵阵汗颜。涨姿势的图片

你说怪不怪?竟把一座无主孤坟,当做自己的祖先。老郑买了一块墓地,准备做为他和夫人的埋骨之处,可是那荒草丛中,有一座平塌塌的坟丘,早已断了香火。家人说,挖走算了,自家的安魂之所,岂容得野鬼。板桥为此两寄家书,先说:不可,怎么能只管自己入土为安寝,让别人白骨无着落?这座坟留着,俺正好牛眠有伴。他深怕后世子孙嫌碍眼,把这座坟平掉,又来信叮嘱,且捎来银子,要求把这座坟填土隆高,并立一座石碑,把如下规矩世代相传:永远保留这无主坟丘,且要岁岁清明焚纸马香火,年年寒食以供饷祭奠。祭奠什么?也在碑石上深深镌刻:一只鸡,一碟果,一碗饭,一盏糕点,一壶酒。想来,这壶酒应当是热辣辣的老烧酒,武松喝过,三碗不过岗也可;老郑以生人之心,推想鬼魂之好,他自己就嗜好这一口。摊上这么个怪邻居,纵骨枯做鬼,不复托生豪门,也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人多恨小偷,咬牙切齿,郑板桥怪怪地一笑:不,偷儿,也有梁上君子。舍弟来信,说家中失盗,少了些衣衫杂物。回信说:无妨,想来该是穷汉,为养爷娘妻子;他不偷平民,专对官宦下手,不忍心燕口夺泥,只做锦上摘花,也算盗亦有道。叮嘱家人说:日后遇到时迁之辈,喊走即可;虽犯法也罢,不可逮住,更不可交官下狱。那么,开门揖盗不成?板桥的言辞:给他几两碎银,无碍咱家生活,嘱咐莫再做贼,做个小本儿生意,何必再翻墙打洞,担惊受怕。我掩卷沉思,忽然想到,我老家无极有一种行当,俗称“哑巴买卖”,沿街铺排小桌矮凳,是为卖豆腐脑儿,当始于浪子回头,偷儿受好心人救助,从而改行,所以不吆喝叫卖,半在羞愧曾经,半在默默感恩。

郑板桥嘴如刀子,幼年爱骂人,得罪乡亲不少。怪的是,他自己不思悔改,却教育子弟说:我行我素,尔等不可学,以德报怨为要。为什么?因为当了官,顶戴花翎,轻慢于人,如狗仗人势。对儿子说:遇邻里长辈,必先以礼;偶受欺辱,不必相报睚眦;即使对旧仇贫人,也当救济于人不觉,鬼不知。儿子有所不解,老子复信训斥道:图报则无恩可言,你妄读诗书,只晓得先人福泽后人,不懂得后人补憾前辈,何等事理不明?邻居翻修房舍,筑起一堵墙,多占了老赵家地皮,弟弟修书给板桥,要求通融一下,那兴化县令,恰是哥哥的同科进士,很容易判那恶邻无理,三班衙役的板子,叫他屁股尝尝。弟弟盼着出气,终于等来了寄自潍县的信,怪怪的字,倒是熟悉,抖开白纸,却是怪怪的四句诗:千里寄书为一墙,让他二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谁曾见过秦始皇。——这,是他一辈子唯一的笔墨之怪,拾人牙慧以重臣张廷玉。他特立独行,却向来服膺以嘉言懿德。他的笔锋落处,山树竹石,无不傲骨嶙峋,端底桀骜不驯,却感佩徐文长的才情,服帖其脚下,摇尾巴打滚儿,怪怪的也乖乖的,治印文曰:青藤门下走狗。

今古美女,都是街头好风景,异性回头凝目,亦属俗人常情,多有人遮遮掩掩,深怕被看透花花肠子。郑板桥怪在坦诚,他直言示人:吾爱美色。唇须微黑时,他郊外踏春,在一处篱笆院歇脚,这户饶姓人家,有少女爱书画,恰是板桥粉丝,坦言求爱,小郑说:待俺考中进士,回来娶你。遂结就一段姻缘,数十年鸳鸯相伴。后来饶氏去世,老郑鼻涕一把泪一把,怪得像婴儿哭娘;两个儿子也先后夭亡,有人为老郑说媒:有妙龄村姑,愿执萁帚。续弦生子,以继香火也罢,叠被铺床,为照料扶持也罢,总是接纳美色的理由和机会。白发翁娶红粉佳人,这在当时的诗意,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乃官宦商贾的常例;坦言爱色之老郑,偏以白纸黑字拒绝:绝无添丁之兆。说身体不行,只是借口,他登起山来,腿脚利索得很,只是不愿意老牛啃嫩草,让如花年纪陪着老棺材瓤子。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老郑宁可断子绝孙,也不肯作践人家花骨朵似的青春?这论调,叫板孔孟经典,违背世俗观念,怪得似乎离谱。

文人大多假惺惺避讳“钱”字,或称为金戈戈,或名之孔方兄,酸酸的文字,还担心染上铜臭,稿酬叫做润笔。郑板桥开口,则直呼钱的祖宗之名,扬州卖画大声吆喝:拿银子来换。以那怪怪的字体,写明条幅卖多少,斗方卖多少。有人觉得,一手银子一手画,买卖太明显,有辱斯文,就以礼物交换,板桥说:君子所赠,未必弟之所爱,直接拿银子,俺心里喜欢,书画也精到。爱钱不怪也罢,怪在卖画得了钱,还说这画有所不值: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这不明显显告诉买主:你小子冤大头,我画一根竹子,能买毛竹一船。却原来,农夫工匠,引车卖浆者流,多是没钱买画看;那些附庸风雅的贪官,不明不白的银子忒多,那些狗屁不懂的奸商,腰缠万贯,不宰他们,宰谁?掏空了他们的腰包,咱大嚼狗肉,细品老烧酒,真他妈解馋。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郑板桥这样介绍自己,只是没有说明,六十岁上,能大碗吃饭,健步登山,因何辞官不做,回归故里。他把文牍规整了一下,从从容容脱下官袍,往上司的眼前一递,主动炒了自己的鱿鱼;也不知那爱新觉罗家,是否品出了这道菜的味道,只晓得,其后就是晚清,接二连三的赔款割地,一气玩儿完,也没有付清庚子年欠下的外债。这是郑板桥的身后事,当初他带着一脸怪笑,走出了衙斋,全部家当一担挑,前头书箱,后边铺盖卷。只留了一幅墨竹在壁,那一行题款,乍看挺散乱,细瞅好骨气,写的是:清风江上作鱼竿。不是海瑞,也不是陶渊明,郑板桥罢官,怪怪的一个谜,谜底或在十六通家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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