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运城麻花都藏了生活的解药

过年期间,不同方向来的运城麻花攒了不少,实在是自己觉得好吃,也实在是怕时间一长给放哈喇了(哈喇:油质食物的腐酸味,意指过期),就带一些到办公室,饿了当零食还可以垫垫肚子。多年来这点平庸的生活习惯,全靠来自老家的特定俗物支撑,其中就有运城麻花。这个冬天,它们穿过疫情阻隔,千里迢迢来自积雪载途的晋西南老家,带来了恒久不变的熟悉味道与片刻温存。涨姿势的图片

麻花,过去年代算是个稀罕物,现在恐怕已日渐沦为油炸类的“不健康食品”,给人都怕拿不出手。只是来自家乡的味道和情谊实在诱人,遂推荐给同事们当家乡特产品尝。现今的年俗里,全世界似乎也只有运城人还把油炸的麻花当作节礼和慰问品拎来送去。工作地的天津美女已大多不稀罕麻花,本地产的嵌了青红丝、冰糖块的大麻花怕是已有十多年不碰了,让她们以运城麻花,自然是却之不及,不过都是情商和修养拿捏到位的人精,当然也会礼貌性地掰一节给了面子。

后面的事儿,不用多管,心里有数,就怕麻花不够。因为有理由相信,每一根运城麻花里都藏进了生活的解药,不管冲着食色食味食欲作祟,还是拿捏着人情世故地域符号,都由不得怕油怕盐控碳水的美女们拒绝。看着把控制体形控到变态的这些人,现在就算把麻花的危险系数调到惊悚的程度,他们仍然会趋之若鹜,欣然去大快朵颐。好了,几天之内,那箱揉进了椒叶、茴香、花椒、鸡蛋、芝麻、盐、油和旱作小麦粉的运城麻花,便被一只只纤纤素手有意无意地掰了个一干二净,像流水似的时光,过去了,一瓣不剩。

麻花产地多矣,仅有名头的就有天津麻花、运城稷山麻花、陕西咸阳麻花、湖北崇阳麻花、江浙苏杭麻花、重庆陈记麻花、河南虞城麻花、山东蜂蜜麻花……可以肯定的是,许多外地人一经接触,很快就会被运城麻花的魔性俘获,即便其本地也有这样那样的麻花也不打紧。其中的秘诀仅仅一个好吃就够了,但往往仅仅好吃又是不够的,你不能说运城麻花是外来和尚、是鸠占鹊巢、是“自来熟”,或者不是省油的灯……它倒也不省油,却是摸住了人的脾性,尤其是面食者的喜好。不服,你自己去品,细品。

在运城人眼里,每一根揉进了解药的运城麻花上都写着“稷山”两字。也只有在运城,好的麻花才叫稷山麻花,就像村里最好点心师傅做出来的煮饼才配叫“闻喜煮饼”,尽管他们自己觉得比闻喜县正宗厂子“××隆”做的还要好吃。那是向原产地致敬的一种方式,就像晋西南的好凉粉叫万荣凉粉,运城来的好点心叫福同惠。回到老家万荣的村子,街边长年炸麻花的铺子店面上也理直气壮地写着“稷山麻花”。本以为只是一种噱头,就像外地到处的天津包子馆一样,以为都是“狗不理”的分店,没成想搓麻花的伙计还真是稷山来的,即便不是稷山人也是从稷山学的手艺,可见家乡人对麻花敬重,似乎比其他事情做得更加一丝不苟,不亏人亦不亏心。这麻花,在运城,便是品相、口感、火候、口碑、乡情、食癖等项一应俱全又须臾马虎不得的东西,是亦乡亦俗、亦食亦礼,人情往来与家常吃食合体之物。如果说得再高尚一点,麻花算是运城人生活的吉祥物。当年日子好了的时候,从过年勉强买点麻花到家家户户支起油锅放开炸制,从没办法用猪油凑合炸点麻花凑合着吃,到锅里油少得几乎漂不起麻花的无奈,再到用精榨花生油、橄榄油炸,还有从普通麻花到养生麻花,从脆麻花到油酥麻花,从单一口味到诸味俱全……运城人认为的好日子里,一定有麻花不离不弃、不断变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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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里有一个麻花的故事,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那次的麻花是记忆里吃得最香最满足的一次,也莫名地享用了一点突然而来富足之感,或许也一定有对更好生活的憧憬吧。

那时还小,不足十岁,或者更小。村里唱戏,戏台上唱得热闹,戏台下亦如集市般喧哗,各种小吃都有,羊肉热锅子场子大,开戏前围满了准备看戏的食客,凉粉摊子也不示弱,凉调、热炒香气四溢,戴眼镜的老姨夫是卖醪糟的,他烧醪糟的炮筒炉子连着小风箱,拉起来能发出如放炮般的巨大声响,自然也围满了好奇的吃货……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知道自己的“经济实力”,我也不是来看戏的,临时换戏目家里有几张戏票退不了,大人们不好意思来卖,交给我来处理。开戏之前,几张戏票都被我卖了,生意真好,我暗自庆幸,剩下的时间用来看戏。场子里的座位都被人用自家凳子、杌子占去,我在边缘的高处远远地看着台子上咿咿呀呀,身后诱人的香味时而干扰着我,无心观瞻。

我清楚兜里有钱,卖票所得整整一元钱被我换成了崭新的一张,正面是飒爽英姿的女拖拉机手,背面是羊群。这钱不是我的,得交回给大人,我们家的孩子从小都不碰钱,家里的钱在什么地方谁都知道,大人从来不用担心会丢失。继续看戏,我甚至能回想起当时戏台上的内容——万荣县蒲剧团的《彩楼记》,戏虽好但村里人都看了八百遍了,他们愿意听“齉鼻子小旦”唱的高腔,也不愿再看《彩楼记》了。村人因此还编排了顺口溜“万荣剧团没㞗戏,过来过去《彩楼记》”来嫌弃,故而那晚临时换戏家里大人才没来看戏,戏票浪费了又可惜……嗯,都串上了。戏台上,吕蒙正“不负十年寒窗苦读圣贤”,“杀猪宰羊谢苍天”,我身后不知何时支起来了个麻花摊子,是西沟范家做麻花的,麻花做得好,他姐嫁在我们巷。时下正火的喜剧团队名曰“开心麻花”,据说名字来自他们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想吃麻花现给你拧》,这下可好,我身后恰好来了范家现做麻花的,不过吾乡人谓之为“搓”而非“拧”。正是入秋的天气,离过年吃麻花的时候还早,急匆匆为卖戏票晚饭好像也没吃好,我终于忍不住诱惑,决定破例买根麻花吃。一毛伍是普通的,两毛油酥,我买了油酥的。他娘的,麻花真好吃,一块钱却只剩下八毛。一张整钱破开了,似乎花起来更加方便。接着,又一次一次在与诱惑搏斗中败下阵来,逐渐把一块钱换成五根麻花都纳入腹中,胃里实在了,兜里却空荡荡不名一文,只有指间还残留着些许油渍。多年以后,大学社会学课堂上接触到“破窗效应”,不由又想起了当年戏台之下一根一根痛吃麻花的那个小子。我们家的孩子在钱上是最让大人放心的,我们也从不撒谎,所以回家后,谎说钱丢了,大人们也就信了。至于,那次关于麻花的事,从此封存在自己的记忆之中,自此内心深处至少有了一些想法,以及一点点为实现“麻花自由”而努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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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年,过年期间巷里弄社火,这是以前春节人闲时的保留节目,是与吾乡人平凡生活紧密黏在一起的热闹,或者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刚刚包产到户不久,吾乡人谓之“单干”。粮食够吃了,食用油比先前尽管丰富了却还是不多,农家到底还是手里钱紧,所以各家的年过得还是畏缩,放不开。适逢新年正月初一,巷子里的人依惯例想热闹一下,不外乎凑个份子立个秋千之类,组织形式还是延续过去生产队的模式,有物出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那样的年代,麻花显然作为好东西被隆重地突出出来,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就跟着主事的大人挨家挨户敛麻花。这是我乐意干的事儿,颠颠地跟着到处跑腿,用筐子盛了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麻花,从此也见识了各式各样、颜色有别、形状各异的家户自制麻花。那样的麻花阵容驳杂如丐帮大会,稀罕顺溜的少,歪瓜裂枣、样貌奇崛的多,有的麻花不知是什么油炸出来的面色黢黑,有的则明显是用动物油脂炸的看上去黄白相间,有的显然是陈油炸的麻花面如重枣,黄的、黑的、棕的……挤挤挨挨紧密团结在一起。我管那些麻花叫“亚非拉兄弟”,惹得众人一阵轰笑。

记得入户时,麻花无论大小俊丑,每家只收两根,各家主妇过得仔细也老大不情愿出,毕竟家里的麻花也不富余。等到社事完毕之后,众人围拢而来分点心麻花时,又是一阵热闹哄抢,手快的都冲麻花下手,一根根被人很快一抢而光。我身手还算敏捷,抢到了断裂的麻花,虽然残缺聊胜于无。一块玩的喜子手慢连麻花上的油都没蹭到,只抓到黏得揭不开包装纸的水果糖,回家被他妈一阵数落,以为吃了大亏,气得一抬手把水果糖拍在地上。这个画面留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然心里又有点难为情,以为是自己沾了麻花的便宜,但这便宜到底有多大油水也不十分明白。以至这么多年后,依然分不清为什么水果糖就不如麻花?为什么呢?实在茫然。难道那时的人世,一点可靠的甜蜜也比不上麻花来得实惠么?还是麻花在人们心目中,毕竟代表着一种可见的幸福或美满?也许都有吧,也许在喜子妈眼里终究还是麻花实惠且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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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时,也有一个与麻花有关的故事。

那是刚到城市上学,正是懵懂的高一新生,半夜里就被人偷了钱物,一个宿舍住大通铺的学生都被偷了。一大早,一宿舍的衣服都积在厕所门口,才被大家各自认领回来,钱和饭票都没了。这是我仍然赞美的学校,那时这样的事情却时有发生,我们在光芒之下的灰色地带渐渐学会看待人间险恶,也学会警惕、自我保护和不信任。一个更大的考验在等着我,于我来讲,这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刚从家来,不愿再回去累及大人,好在学生证夹层还有仔细折叠的拾圆钱没被发现偷走。这个麻花的故事里,“一块钱”变成了“十块钱”,“女拖拉机手”变成“工农兵大团结”,时间战线却拉得更长,此后我竟然用这张仅存的钱苦苦支撑了将近两周。两周时间,主要是靠那张“大团结”换成麻花加自带咸菜解决吃饭问题,麻花已不算贵,这已是那时能想到的既能补充油水又能解决主食碳水化合物的最优方案了。

那是一个近乎荒唐的坚持,但那时心里挂念的只是父母来钱不易,不愿把意外损失转嫁给他们,能顶就顶着,能凑合就凑合,希望通过刻薄自己稍微止损,也希望能熬到下次回家再说。结果,民间传说中的美味开水泡麻花加咸菜到底营养不济,自己熬得几乎灯枯油尽,狼狈不堪,等到实在撑不住了,捱到一个雨天疲惫回家补充粮草,又让家人心疼落泪。尽管如此,还是要感谢麻花的那点恩典,没有它们微薄的相助可能也坚持不下来。如此算来我与它们总是有着一言难尽的交情,连那两周一直卖我麻花的中年妇女也快看出了端倪,她一定在心里嘀咕这学生咋天天就吃这个,这是有多爱麻花呀,孰不知我是别无选择的无奈之举。唉,“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生活里的拧巴俯拾皆是,有时候思忖也许自己像麻花那样拧紧了大约才有劲道吧,麻花又何尝不是生活的映照。现在想来,似乎一次一次被它诱惑、摧折或者点醒都不尽然,重要的是它竟然一次又一次扮演了莫名其妙的“关键先生”。我以为这可能不只是巧合,姑且算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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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异乡,同乡同学时有结伴出游雅集共叙乡谊。某次餐间郭先生为每桌带了新到的运城麻花佐食,津城的海鲜世界里运城麻花大大咧咧地横在一众虾蟹中央,竟然在运城同乡眼里毫无违和,看上去像超现实主义的画作,被几根麻花寥寥几笔托得仙气飘飘。呵呵,这批来自芮城的“稷山麻花”立刻成为餐中新宠,任满桌美味佳肴,只有它受人待见。已分不清到底是餐前茶歇、餐中主食,还是餐后小吃,反正它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被众友在传递中分享,在掰折中品鉴,在分食中回味,有人当下要了快递发货链接,有人回去就开始下单。这是吾乡人胃里隐藏的家乡密码,也是他们精神世界烙印的基因图谱,是每个人试图借助食物媒介自我唤醒的方式,需要如麻花一样的食物撬动才能激活沉寂的味蕾和麻痹神经,激活精神和血脉,才能如回到故土一般感受到如斯乡情乡韵、如愿熨贴体贴。

关于解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比如,女人是男人的解药,读书是困厄的解药,诗歌是文学的解药,乡村是城市的解药……一个学者对比了ChatGPT与人的智能:同机器智能的构成部分相比,构成有机体的蛋白质确实缺乏力量和速度,但恰恰正是这些“劣势”,在一定意义上成就了审美发生的机缘。因为美的发生是有机生命体受动的结果,是生命体对于外界环境的受动性调适在意识层面的曲折反映。这种“受动性调适”正是人类思考天然所带的痕迹,也恰是人相比于机器的优势,最终成就了人成为拥有着丰富对话触角的生命体。似是高深了点,其实亦如人与食物,是相互成全的过程,某种程度,我们所食所关注的东西都可以称为食物,反之亦然。哪怕简单到一个受人追捧的地方特色乡间小吃,也蕴含了我们长久的关注和偏爱。任何时候满足需求永远都放在第一位,幸而麻花之于运城人扮演了这样的角色,渗透于他们生活的细部,并且有了意想不到的出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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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短,麻花易折。人们都在生活里寻找各自的解药,我们跟外在世界对话中也逐渐累积、归纳、筛选了属于特定群体的偏爱、想象和谐适,麻花即是,尽管它脆且易断,亦如我们被百般锤打的生活。俗语,千年灵芝往往不如一餐一饭。运城麻花里隐进的药性也许只有运城人才能懂得,所以他们食之念之、泡它煮它,如食如药、如谶如偈,且一直在他们的生活里延展、超越、幻化、扮演着适用的角色,连我们小时候自发改编的经典童话故事中,本该嚼着骨头的狼嘴里都替换成了酥脆的麻花,咔吧咔吧,甚是悦耳。至于这解药是快乐、辛酸,可以解趣、解颐,还是别的,仁智各见,不必相同。我以为其中至少有一味药应是抚慰吧,并不只是对肠胃的抚慰也包括精神世界,就像运城人总能从那些整齐码放的金黄色的麻花上油然而生某种满足一样。

对了,麻花,是公共语境之下的名词。在运城,麻花另有其乡俗的称谓,曰麻汤,曰麻头,曰麻饦,汤、头和饦,被运城人念出来就是“te”音,似有“大”意(运城方言,大发te音)。如此,麻花不小,可以托大。

运城人视域里的麻花,量词用“根”其实也少,更多用“把”,像是谈论某件趁手的兵器。“把”之于麻花,比“根”更加贴近所指,可以手握满把,可以拜把成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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